谯城南侧的战斗是在牛达、张道先所率领的两营兵马与司马进达的部队之间发生的。
作为最靠近谯城的一支部队,牛达得到军令后只留下他不熟悉的苏睦一营兵马看守驻军其实不多的城父城,自己便带着张道先极速赶往谯城。
坦诚说,牛达接到军令后对张三哥张首席只有感激。
当然感激!
张三哥跟他牛达说是兄弟,其实就是当年东都的一次遭遇,也还是人家张三哥和秦宝单方面救了他涉世未深的牛达,后来等张三哥来到东境拉杆子,四五年到了眼下,居然恢弘数十州郡,喧嚣于世,放在之前几百年的乱世早就称王称帝了……那他牛达跟人家实际上什么关系呢?
就是君臣,最不济也是帮派里老大跟喽啰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下,对方能不计较自己各种奇怪的屡战屡败,始终坚持任用,而且是明显是一直坚持做大将任用,委实让人感激。
这一次更是无话可说,一面是给了一个集团的指挥权,然后又直接送上了禁军首脑这么大一个立功机会,任谁也要感激的。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有一支禁军部队这么果断的扔下中部集团,巧妙而及时的越过了黜龙军的包抄部队,跟自家前后脚来到了谯城城下呢?
双方都猝不及防,背后遭遇突袭的牛达心中早就恨的骂娘,可司马进达又能好哪里去?后者的兵马根本就是折腾了一整日,早就疲惫欲死了。
俩军登时陷入混战与苦战。
城内,正在赶晚场的司马丞相明显喝醉了,但还没醉倒,此时自然也闻得动静……而中书舍人封常、原城主诸葛德威二人不知道为什么,来的特别快,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来到堂上。
司马化达明显心慌,也明显脑袋发晕,只能勉力来问:“何处交战?何人交战?”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封常上前,先屏退周围所有人,尤其是那几个陪着喝酒的马屁文吏军官,便是几个司马氏贴身私卫也被要求立到堂门前,然后方才无奈拱手告知:“回禀丞相,是城南有两股兵马交战,至于何人……无外乎是禁军与黜龙贼,非要说第三家,只能是司马大将军从东都来了。”
这话回答的滴水不漏。
然而,司马丞相想了一想,反而惊吓:“二郎要杀我?”
这是什么话?!
封常满头大汗,只能小心来言:“回禀丞相,在下觉得不会。”
“你不懂。”司马化达幽幽来言,一副看破一切的姿态。“你不懂,便是二郎自家不好行为,也有王代积这种人替他做,是要防备的。”
我不懂个屁!
封常无语到了至极,还是只能低头小心翼翼来言:“丞相,是这样的,属下来此,并不是因为知晓城外交战,而是知晓南方军情,路上恰好撞上这个动静……”
封常说到这里便闭了嘴,乃是等对方主动询问,结果等了片刻,并没有半点动静,抬头去看,却发现这位丞相只在那里坐着发懵,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酒劲委实难过去。
无奈之下,封常只能硬着头皮告知对方:“丞相,我军主力……左仆射、右仆射、崔将军、何将军四位大将,不晓得具体多少兵马,一起在城父西南一带战败,只知道右仆射领了几千人逃出来,其余人生死不知,据说全被围了……换句话说,城外十之八九是右仆射刚到的残兵,而跟右仆射交战的,也应该是黜龙贼。”
“是这样吗?”司马化达听到一半就慌了,强压着等对方说完,赶紧来问。“若是如此,如之奈何?”
封常松了口气,赶紧来答:“大局艰难,眼下则当速速出兵,从西门出去绕行,然后与右仆射做夹击,击败当面之敌,将()
右仆射接入城内,方可再商议大局。”
诸葛德威看了封常一眼,默不作声。
“也只能如此了。”司马化达点点头,目光从封常身侧的诸葛德威身上掠过,直接朝门口的私属侍卫下达了命令。“请令狐将军来。”
没错,出兵肯定是让令狐行带队的,丞相肯定是要在后方运筹帷幄的。
须臾片刻,令狐行全副甲胄来到堂上,不过,这位丞相身边唯一的领军大将听完叙述后,却明显有些迟疑。
“令狐将军。”这个时候,倒是一旁封常有些等不及了。“军情如火,何必迟疑?”
令狐行瞥了此人一眼,心中了然,却并不回应,反而只蹙眉朝司马化达拱手:“丞相,右仆射将丞相安危托付给在下,在下不敢不言……诸葛德威既与你出的这个出城夹击的主意,其人则必是黜龙贼的内应,可以立即斩首!”
堂上其余三人,某种意义上都是聪明人,却俱皆一愣。
回过神来,诸葛德威看了令狐行背影一眼,又看了错愕加愤怒的封常一眼,低头叉手,却还是没有吭声。
封常第二次想开口说话,而这一次却被司马化达阻止了,后者抬手示意,眯着眼睛,带着酒气来看令狐行:“令狐将军这话如何说?诸葛太守的建议明明光明正大呀!”
“正是表面光明正大,实则包藏祸心。”令狐行昂首扶刀,不屑一顾道。“常理上来说,外面应该是黜龙贼与我们的人在交战,可以出城夹击,但实际上,外面交战是天黑后才交战的,交战双方都是谁,战况如何,双方具***置兵力如何,谁也不知道……不要说有可能是黜龙贼自家做戏骗城,便真是右仆射和黜龙贼在作战,我们现在开城,都有可能被黜龙贼埋伏的兵马摸进城来!届时城内空虚,那属下敢问丞相,丞相安危谁人负责?至于诸葛德威,他本就是这一郡太守、一城之主,更加方便接应贼兵,那他此时这般建议丞相,岂不显得可疑?”
外面雨已经停了,但还有淅淅沥沥的积水从屋檐上滴落。至于堂上几人,司马化达歪着头在案上若有所思;令狐行昂首挺胸,独立堂中,似乎一切在握;诸葛德威仿佛傻子一般半低着头;封常也是一般低头,但好几次抬头,又都好几次低了下去,俨然是在酝酿什么……几个人都好像一时失语,以至于堂上寂静无声。
隔了许久,还是上座的丞相叹了口气,打破沉默:“令狐将军想多了,诸葛太守应该是不通军事,没想这么多……只说现在局势危殆,若不出兵,又该如何?”
令狐行想了一想,认真来对:“其实,若是按照战场距离以及双方兵力来算,黜龙贼便是大胜,其主力也不大可能这么快脱离战场来到城下的,那丞相何妨现在扔下辎重累赘,直接连夜出城往西北走?之前考虑路线、补给,是因为要为禁军全军考量,现在大局已坏,主力尽丧,咱们自行出发,便没这么多计较了。”
司马化达茫茫然一片,稀里糊涂便要点头。
倒是封常忽然上前,恳切来言:“丞相不可!”
“这是何言?”司马化达是真懵了。
“丞相,道理很简单。”封常在令狐行的斜视下从容来对。“属下敢问丞相,若是出城夹击须防备黜龙贼趁机抢城,那夜间出城逃窜,就不怕被黜龙贼发觉追上吗?黜龙贼的主力是不在,可北面兵锋就在城下,而咱们在前面又没有接应,人家只要分出小股部队跟上就行!然后天一亮,黜龙贼那几个骑兵营就可以从容追上,将我们围住!”
“确实。”司马化达恍然一时。“连夜出城太危险了!”
“可是丞相。”令狐行赶紧来劝。“若是不走,也只是困守孤城……甚至贼人主力一至,什么宗师两三个,成丹凝丹二三十的,城池也()
无用,还是死路一条……我估计,后半夜黜龙贼就有援兵到了,明日上午主力就会到了。”
“还有一件事。”封常也苦口婆心。“夜间出逃最大的倚仗不是兵力而是可靠战力,七将军是丞相亲弟,又是成丹高手,没有他,我们逃窜路上只是被几个黜龙贼高手追上,便没了结果……令狐将军虽然忠勇,怕也是无用。”
令狐行终于对封常怒目而视,后者却根本不看前者,是对案后那个酒气熏天的人躬身俯首,倒是门口的司马氏私兵们明显听懂了这话,忍不住回头来看。
“也是,也是。”意见分歧公开化,司马化达犹犹豫豫,只能趴在案上仰头四顾茫然。“可是……可是这样……又如之奈何?”
这个时候,堂上另外一人,也就是一直没吭声的诸葛德威早已经瞧明白了……之所以是眼下这个局面,主要就是令狐行与封常各怀鬼胎。
首先,两个人都因为局势动摇过,也都对司马化达不以为然,但动摇的程度却各不相同。
这点,从之前两人来试探自己这个降人的过程就可以窥得一二。
令狐行有兵在手,家门也高,大不了拍屁股去找白横秋,算是有所恃,所以居高临下,姿势从容,上来就毫无忌惮的试探;相对而言封常就慌乱许多,并且一直到前面大败的消息传来才找自己,俨然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看局势走向再行事的意思多一些。
其次,这俩人即便动摇,也只是出于对局势的担忧,并不是真想降服,他们都没有把投降黜龙帮当做第一选择……封常见到外面交战,晓得可能是司马进达回来了,第一反应是出兵接应;而令狐行则想护着司马化达趁机逃走。
最后,这二人明显也有矛盾。
封常的方案,是最合理的,但拿现有兵马冒险迎接司马进达入了城,他令狐行还算个屁?索性装糊涂,踩着封常提出了扔下司马进达逃走的方案,这个方案其实迎合了司马化达贪生怕死的念头,但没想到司马化达过于贪生怕死,连夜间逃窜的风险都不愿意付……结果自然引来封常的反击。
正想着呢,忽然上方来问:“诸葛太守,你以为该如何?”
诸葛德威抬起头来,看到是司马化达来问,却是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止是司马化达,包括其余两人也都愣住。
“丞相,我一个降人,说什么都是要被人攀诬指责的!”诸葛德威既下跪伏地,居然立即就带了哭腔。“赞同出城夹击,便说我跟黜龙贼交通,趁机引兵入城;赞同逃走,就说我包藏祸心,故意置丞相于险地,甚至说不得早就在前面布置好了陷阱要引丞相入彀;便是说请丞相留在城内固守,也要说我拖延时间,等贼人来合围的……我能如何?”
司马化达叹了口气,看了看其余两人,但两人都不吭声,也是无奈,便要自行安慰这降人。
结果,就在这时候,诸葛德威抬起头,涕泪满面之余,竟忽然在灯火下咬破手指,然后以血指举手指天:“丞相,我委实无法,只能在这里指着三辉四御给您立个誓!若是要出兵夹击黜龙贼,我愿做先锋!若是要往北走,我愿背着丞相走!若是丞相要留继续在城里,我愿意持剑为丞相守门!便是为此疑虑,就地斩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下子,不要说这三人,就连门口扭头观望的司马氏私兵都愣住了。
而司马化达看对方如此激烈,就要再来安慰。
孰料,诸葛德威复又叩首恸哭不止:“丞相!不是我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作态,而是我已经无路可退,只有丞相一个依靠了!”
“诸葛太守说的哪……!”
司马化达终于能开口了,似乎要起身来搀扶,结果刚一起来,便又跌坐()
回去,慌得封常赶紧去搀扶。
扶着丞相坐下了,还不忘回头“埋怨”令狐行:“令狐将军,你看丞相这个样子,如何能夜奔?”
“出城作战难道就容易了?”令狐行皱了皱眉,本能反驳。
然而,这话说完,眼看着周边几人一个比一个能作,尤其是司马化达那个鬼样子,明显不可能速速做决断的,便干脆不再理会,直接拂袖而去了。
当然,令狐行世族子弟作风,又在禁军厮混,怎么可能就被一个酒蒙子、一个江湖混混、一个无赖文书给拦住?
其人离开郡府,堪称雷厉风行,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城内禁军,乃是下令部队一面谨行城防,不许擅自出兵,也不许擅自开门纳人,一面则赶快收拾东西,主要是装备和干粮,准备护送司马丞相北走。原来,这厮已经下定决心,待会回来私下再劝一下司马化达,若是这厮果真不愿北走,便直接裹挟了他,强行把他带走!
为什么还要再劝,而不是直接动手?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即便到了眼下局势,司马化达手里还有张底牌……其人身侧有一支精锐私兵,就是之前站在堂外,目前主体驻扎在郡府后面两侧公房里的那支精锐部队,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令狐行也猜的到,估计全都是有修为的高手,为首的那个老头甚至可能是司马长缨留下来的凝丹高手。
故此,真到了万不得已,恐怕也只能近身劫持司马化达,才能把人带出去了。
带着这种决意,折腾了一阵子的令狐行带着一大队军士回到了郡府,迎面遇到了出门来的诸葛德威,便招了招手。
脸上还有泪痕的诸葛德威不敢怠慢,小心上前:“令狐将军请说。”
“封舍人还在里面吗?”令狐行蹙眉来问。
“在。”诸葛德威赶紧做答。
令狐行顿了一下,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城南的喊杀声似乎更大了一些,而且隐隐有流光闪。
但无所谓,战事越激烈,他越要及时离开,便又来看身前之人:“诸葛头领,不管你是不是内应,都回去速速收拾下东西,准备跟我们去东都,马上就走。”
诸葛德威没有半点迟疑,赶紧行礼称是。
令狐行点点头,便率众昂然进入郡府。
诸葛德威也低头向前,走到前方转向自己所居县衙路口时,却忽然黑了脸,然后立在阴影中身形不动,却回头来看令狐行的背影。
很显然,令狐行还是把诸葛德威当成了一个必要时跟黜龙帮沟通的渠道,所以才要带着对方,而诸葛德威也立即意识到,这位掌握城内兵权的禁军首领已经决定自行其是了。
但这可不是诸葛头领乐意见到的一幕……因为一旦连夜出城向北,风险就太大了,万一真让司马化达逃了怎么办?
自己这手指不是白白咬破了吗?不白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了吗?不白磕头了吗?
他妈的对张首席自己都没磕过!
一念至此,诸葛德威甚至觉得手指有点疼。
他站在阴影中,安静的等着,过了一阵子,看见一个身影略显狼狈的从郡府侧门中出来,却是立即不顾还有其余军士在场的情况下大声呼喊。而那人听到声音,四下瞅了几眼,发觉郡府门前军士都在往城南方向看,也是毫不犹豫低头钻入阴影。
两人见面,诸葛德威拉着那人,也就是被赶出来的封常了,直接转入一个巷口,便立即出言:“令狐将军怕是要强行带丞相北上了。”
“我知道。”封常咽了下口水。
“如此,你便要死了。”诸葛德威恳切提醒。
封常一怔,复又苦笑:“我如何就死了?”
“刚刚令狐将军见到()
我,让我收拾东西随他走,俨然是觉得我还是黜龙帮内应,必要时拿我做个说话的。”诸葛德威平静分析。“我有用,可以活。封舍人呢?你既恶了令狐将军,又是个没到凝丹的文修,路上一个壮汉怕是都能持刀把你杀了……”
“他为何一定要杀我?”封常焦急打断对方。
“没说一定,只是有可能要你命。”诸葛德威纠正道。“但你真要赌上自己的命,把命交到人家手里吗?”
封常转过脸去,气喘吁吁。
“而且。”诸葛德威眯着眼睛,指向城南方向。“这还只是说黜龙帮追不上咱们的结果,若是黜龙帮追上来,你还是无用,也有可能要你的命……一来二去,你活命的成算还有几分?”
封常回过头来,死死盯住了眼前人。
但诸葛德威毫无畏惧,迎面对上对方的目光。
半晌,封常方才冷笑:“你果然是黜龙贼内应。”
“我不是。”诸葛德威摊手道。“但局势变化这么快,知道我是主动投降的人不过司马丞相身边区区数人,若真有黜龙帮兄弟围上来,我只说自己是诈降,帮内到底如何处置我我不知道,但我到时对那领兵头领说就是那个封常该死,他如何处置你我也是不知道的……”
封常不吭声了。
诸葛德威也不吭声,只盯着对方等待回应。
过了一阵子,封常终于一声叹气:“你意欲何为?”
“留下司马丞相。”诸葛德威言简意赅。
“我要能留下他,何至于现在被人拎着刀撵出来?”封常冷笑拂袖。
“你不能留下,但有人能。”诸葛德威言道。“令狐行依仗的不过是禁军,可是禁军只听他的吗?我们只要寻到禁军中忠于司马丞相的,就说令狐行非但对司马进达见死不救,还要挟持司马丞相逃窜,让这人开城去寻司马进达进来,不就行了?”
“不行。”封常摇头道。“司马进达进来,也不会耽误时间,或战或走而已,你的目的达不到。”
“那怎么能达到?”诸葛德威诚恳来问。“乱起来就行,找到那些人,让他们去阻拦令狐行,乱起来就行,没必要强求什么结果。”
“你应该对这支禁军比较熟悉,谁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