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为什么?”白有思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王振、钱唐等人也都面面相觑。
“当然不是仅此而已,但这件事不是我们东胜国做主,你又不愿意私谈,我也不好强行灌入你耳,只能说,你既引军自出云这里入我们国土,我们东胜国因为一些缘故,只想从济州将你们驱逐出去……”郦子期神色严肃。
“荒唐!”说话的竟是王元德。
“若我们不从呢?”王振冷冷反问。
“那就在东胜国待着就好。”郦子期语气清冷。“不是你们自家说的吗?区区东夷也有五十州,既有五十州一万兵还是养得起的,我们不怕浪费钱粮。”
“若我们宁死不从呢?”钱唐也黑了脸。
“那也无妨,老夫可以在这里等着,先让我侄儿一把火烧了你们船队,或者直接放你们船队离开,反正到时候我们水军还可以护送你们离开;然后老夫便亲身与王将军一起,联手与你们做过一场,看看谁胜谁负?”郦子期语气有些无奈。“但若是这般的话,老夫反而不懂了……只是要你们换个地方离开,如何便要宁死不从呢?”
确实,这是一个问题。
理论上,这支偏师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因为这话听了就荒唐。”王振看着主位上的大宗师,居然拍案而对。“无缘无故扣押我们,再行哄骗我们穿过你们腹地,除了将我们贩卖成奴,还有别的说法吗?”
郦子期这个时候反而不气,甚至,他在看了眼并没有太大反应的白有思后便立即晓得,这位白娘子估计已经猜到或者知晓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更加放松起来,却又放开失态的王振看其余人来问:“为何诸位张口闭口都是奴?奴籍这种事情,你们大魏……中原不也一直有吗?也就是黜龙帮刚刚才正式废了奴籍,便如何这般上心。”
“奴籍跟奴籍不一样。”钱唐平静开口解释。“大魏那里,官奴和私奴加一起,也不过天下一成往上,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过两成……而这些日子,我在港口看管船队,看的清楚,除去往来的北地、河北水手客商之流外,往来街道上的东胜国本地人,却十成里有七八成是官奴、私奴。这岂不让人畏惧?”
“其实没这么多。”白有思忽然插嘴。“咱们昨日说了以后,我专门留心了城内街道与城外田野里,城内这里,委实商铺船队皆是贵人私有,本地人也十之七八是奴籍,但城外的话,只看田地分界便晓得,平民还是有一些的,所以整个东胜国内,奴籍与平民差不多一半对一半。”
“那也够吓人的。”马平儿面色有些发白,她晓得自己不擅长应对,所以今天原本不准备说话的。
“确实吓人。”白有思点点头。“中原那里,不说我们黜龙帮废了奴籍,只说大魏奴籍总不过两成,便说明这天下七八成到底还是良民,所以大魏的根本也都还是授田制下的平民百姓;而东胜国这里,奴籍却占了一半……既如此,东胜国只要不想自家生乱,便要尽量让奴籍与平民待遇仿佛。”
“这不是好事吗?”说到这个话题,王元德终于站在了与郦子期相同的立场上。
“我没说这事是好是坏,只是这样的话,便会使得东胜国没了平民百姓自己的东西,使得东胜国与中原上下截然不同,那反过来说,在中原做惯了平民的人,自然畏惧于来做东胜国的奴籍乃至于东胜国平民。”白有思稍作解释。
“可若是这般说的话,为什么三征之后,许多流民自登州来东夷?”王元德当即反驳。
“因为彼时是生死攸关。”钱唐也立即反驳了回去。“只是忧心为乱兵所丧罢了。”
“这事我与老钱曾细细论过。”王振也再度冷笑起来。“你们这些东夷……东胜人必然是在奴籍上出了大岔子的,不然不至于在我们都在登州立足了,还遣人去沿海拐骗丁口……为此,帮中还跟你们掰扯过,是也不是?”
“是,有这件事。”郦子期点点头。“三征之后,我们少了许多丁口青壮,自然也缺了些官私奴籍来做生产。”
“听到了吗?总管,这都是命,这些人成了奴都是天意如此!”王振听到这里,忽然狰狞起来,扭头盯住了白有思。
“什么意思?”白有思微微蹙眉,她看出来了,王振是真的情绪上来了,不是按照之前商议的那般扮演这个混不吝……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话说的很奇怪,跟他前几日做商议时的态度有些冲突。
怎么就是命了?
“王大头领这是如何说的?”钱唐也不由蹙眉,继而呵斥王振。“我在河北头一年,亲眼见局势坏掉后那些豪强筑坞堡收拢百姓的情状,若是没有帮里去专门拔除坞堡,只学薛常雄应了那些豪强,不是也凭空多了许多奴籍?便是朝廷之前的官奴私奴,虽说是穷困自卖多些,可哪个没有被豪门逼迫的?东胜国这里,便是再奇怪,奴籍也还是更底下的,也是被逼迫的,没人愿意被发卖成奴。”
“那也是命!”王振摆手以对,却又醒悟。“总管和老钱会错意了!我是说他们好好地没犯错,入了奴籍都只怪老天罢了!怪三辉四御不长眼!”
白、钱二人这才了然,想看内讧的王元德、郦求凡也登时觉得无趣。
而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看穿了对方策略的郦子期此时忽然间开始后悔放这个有怨气的黜龙军头领开口扯淡了,因为他隐约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会有些……奇怪。
果然,王振再度面容狰狞起来:“其实不只是他们,要我讲,全天下的人都一样,都是天生地养的,人活着就没错,心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都合乎天意!否则凭什么要生人到世上?错不是没有,但都不是人自己招的,错都是命给的!都是天意自家没安排好!是三辉四御不长眼!放在东夷这里,就是青帝爷没做个好至尊!平白让好人家遭了殃!”
原本想安抚此人的其余人等,不管是东夷方面的人还是黜龙帮的人,全都一愣,却居然说不出话来,而大宗师郦子期更是在众人之前,便略显诧异的看向了这个王大头领,然后呆呆不动。
而白有思看着这算半个老下属的部属,然后忽然意识到,这话太符合王振的脾气了,这个伏龙卫军官出身的大头领,是公认匪气最重、义气最重,也就是无畏无惧,什么都混不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不对的,不然当日也不会以伏龙卫的身份离职跟随三郎了。
就是这种人才能说出这种绝对的、明显缺乏敬畏的言语!
这种人,若没有一个厉害的人压着,那不管是在黜龙帮还是在大魏朝廷,乃至于去做个盗匪,若到最后恐怕都无法存身……必然没有好下场的。
但与此同时,不知为何,白有思还是觉得对方这临时起意的话有一番自己的野性生命力,让她情不自禁表示认可。
人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天!
“全都是他们的命!都是天意!”一念至此,白有思扭头远远眺望街上熙攘人群,想了一想,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复又看向了不吭声的郦子期。“大都督!不要怪他胡言乱语,而是这几日见到东胜国中的情形,军心委实有些不安,几乎人人担心一旦被你们控制,最后便是为奴的下场!”
“那你呢?”郦子期收回针对王振的目光,看向了身前的女子。“白娘子,你怎么看?”
“但他们是我的兵,我从登州带来的,我个人不管信还是不信,都许了他们,绝不会让他们落到为奴的地步!”白有思昂然来对。
“那你想要什么?”郦子期点点头,认真来问。“你要什么才肯动身?要保证吗?要我写给你们?发布天下?”
“不。”白有思从容笑道。“你还是误会我们了……我们是黜龙帮的人,哪怕是最后战死了,也永不会为奴,这点不用大都督亲自来保证,我们自家决心就是最好保证。”
“那你……”
“请将我们昔日登州的逃人在奴籍者往登州发还,还有三征时从南边渡海来的徐州败兵俘虏为奴籍者一并释放,与我们一起出海。”白有思凛然道。“这样,我们便愿意从东南面济州出海。”
王元德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全都不吭声的黜龙帮头领全都看向了郦子期后,却又干脆闭嘴。
而郦子期沉默片刻,给出答复:“我东胜国五十州,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我本人管不到,只我坐镇的西南一十七州内的十三州,可以应许你!大约三万流民,一万俘虏,如此而已……再多,恕老夫不能答应。”
“足够了。”白有思站起身来,拔出长剑插入身前案上觥筹之间缝隙,昂然应许。“郦公一言,我自当效命!明日咱们便出发!”
孰料,郦子期见到对方应许,反而摇头感慨:“白娘子,你可晓得一旦再出海,便又是波涛万顷?”
“那也拦不住我率部自徐州归入。”白有思低头收剑。“人的命,好的都是自己修的,坏的都天给的!王振这厮看起来混,今日这话却说的好,但若如此,人跟天便总得时时刻刻定个胜负,省得遭了殃,大都督您说是也不是?”
话到最后,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迎上了郦子期的目光。
郦子期点点头:“上次我知道了司马正的锐利,今天算是晓得了白三娘的锋刃,可能还隔着帷帐隐约摸到了那张三郎的一点厚重,中原真是人才辈出……下雨了。”
众人一起看向归春楼外,等了数息,才隐约察觉到云彩下面开始滴落细雨。
初夏的雨水自东夷开始,渐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