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城市沉睡在黄灰色的晚霞之下,弥漫的放射尘模糊了夕阳。
鳞次栉比的高楼就像一座座墓碑,空洞的窗户看不见一丝生机,也看不见昔日的车来车往与闪烁霓虹。
呼出的白雾在防护服的镜面上凝成了白霜。
此刻尤尔总算明白,为何在他前往地表之前,前辈千叮万嘱他务穿戴好防护用具,也总算是明白送来的一千立方核燃料到底是为何而准备的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核冬天?”
赵飞宇看了一眼天空。
“遮住我们的不只是放射尘,还有轨道上的残骸……就在半年前,我们的太空电梯解体了,而我也是直到昨天才知道的。”
遍布在大气层边缘的放射尘以及散布在近地轨道上的残骸,遮挡了大量照射到地表的可见光。
不止如此,工业规模、能量的使用以及生产方法等等一切,也全都退回到了繁荣纪元甚至更早之前。
这并不是简单的热值加减问题,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原本已经适应了繁荣纪元的生产活动,而现在一切又粗暴的变了回去。
没人知道当这颗星球重新适应一切得等到什么时候,尤其是在这颗星球几乎被尘埃掩埋的当口。
或许人类应该主动适应这剧烈的变化。
有趣的是,变种黏菌的生命活动没有因为辐射而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全球变冷而收缩了活动规模。
多亏如此,人联可以抽调更多的军事力量部署至前线,而这场战争也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赵飞宇简单地讲述了他所了解的消息,以及锦河市正在发生的事情。
“人联正在计划筹建一个更高效的复兴重建机构,以期望在最短时间恢复生产,同时着手处理气候问题引发的人.道主义灾难。”
“锦河市的难民定居点将变更为聚居地,一些研究人员和工程师会协助滞留在当地、未能进入避难设施的居民展开重建工作……我们的管辖权也从中部战时研究所划归到当地管理机构了,接下来大概会做一些疾病防治、药品生产方法改良的工作。”
“虽然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儿,但这恐怕也意味着重建会成为一项以十年乃至二十年为周期的长期工作……难搞啊。”
赵飞宇笑了笑,想缓和下沉重的气氛,但看见那防护面具的背后没有一丁点儿笑意,随即也把笑容收敛了起来。
“……虽然很困难,但我还是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见尤尔依旧沉默着,他顿了顿,看向了远处说道。
“我这里有几张去未来的船票——好吧,不卖关子了,是时效期五十年的休眠舱。人联感谢我们一直以来的工作,抗辐剂的配方救了不少人,消辐剂也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可以去未来享福了。”….
尤尔苦笑了一声。
“去了又怎样。”
赵飞宇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笑着说道。
“去了……不会怎么样,但五十年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只要睡一觉所有的不愉快都结束了,你不觉得很棒吗?当然,也不都是好事儿,现在三年就是一个世代,和十几个世代之后的小伙子交流,代沟恐怕比人和狗还大——”
“你信么?”尤尔看着他,打断了他的幻想。
赵飞宇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没有人统计过战争中直接或者间接死去的人,但光是看那一栋栋废弃的高楼便不难猜到这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回到繁荣纪元。
如果真有那么容易,避难计划中
为何会存在以百年为单位进行冬眠的避难所呢?
见前辈陷入了沉默,尤尔继续问道。
“你准备怎么做?”
赵飞宇叹了口气。
“我打算留下来……”
尤尔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现状很糟糕,但有很多人需要我的研究,而且这个时代有我的家人、朋友,我总不能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未来。人的一生只有那么长,剩下的时间我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顿了顿,他看向了尤尔。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去。”
尤尔直截了当地说道。
“因为我比较孤僻么。”
“不,不是那种原因,”赵飞宇苦笑着说道, “好吧,我实话实说吧,人联那边希望我们安排几个研究员去未来,因为如你所见,这并不是马上就能结束的危机,如果五十年后一切都结束了当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没有……至少得有人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尤尔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那我就替你去那个美丽的新世界看看好了。”
……
尤尔最终还是选择去了未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可能是心中对五十年后的世界还存有一丝幻想,也可能纯粹是对现状感到绝望。
无论去哪个时代都好,只要不是现在。
既然未来的人们可能需要他,而现在的人们也需要一个人去未来帮帮他们的孩子。
那就去未来好了。
反正他也没有后代。
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也很淡漠。
他那一代的年轻人都是如此,比起血缘、传统,更在乎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能在精神上产生共鸣的灵魂。
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他坦然地躺进了休眠舱,就和无数前往未来的远征者们一样,开始了这场有去无回的时间旅程。
然而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事情的发展仍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也出乎了站在一旁静静旁观着的楚光的意料。
当尤尔再次醒来,面对的并非是五十年后的废土,而是将近两个世纪之后。….
“2320年……”坐在楚光肩膀上的小柒睁大了眼睛,小声惊呼了句, “也就是说……他睡了足足191年?!震惊!”
“废土纪元的191年……火炬刚从117号避难所出来不久那会儿么,”说着的时候,楚光瞟了小柒一眼, “话说你不是已经把整段记忆都看完了吗,为什么还会惊讶?”
小柒表情一僵,微妙地挪开视线看向了一旁。
“诶嘿……这样比较有氛围嘛。”
楚光: “……”
这有个锤子氛围啊……
“好啦好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快结束了……呜呜呜,好想和主人再多待一会儿。”
“你不是天天都跟在我旁边么。”
“那怎么能一样!”
“有区别么。”
“当然有!一个是在外面,一个是在里面……唔,怎么形容呢?”略加思索了一会儿,小柒眼睛忽然一亮,腼腆地笑着说道, “就好像主人进入了小柒的身体……嘿嘿。”
楚光: “……?”
静止的画面继续开始流动了。
小柒擅自按下了继续播放的按钮,从休眠舱中坐起的尤尔茫然地看向四周。
和守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短暂地交谈之后,他得知自己已经睡了将近两百年,脸上的表情复杂的像是打
翻了五味陈杂。
人无法履行超出自身寿命的诺言。
一群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早该料到会是这样,但眼下的状况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五十年的冷冻期,承诺的退休金以及荣誉……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人联的消失一并烟消云散了。
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诞生于这个年代的人们,将其称为废土纪元。
事实上,在人联之后还诞生了一个叫战后重建委员会的组织,他的前辈为那个组织效力过一段时间。
这座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给他带来他前辈的笔记,而他在上面发现了前辈留给自己的信。
“……尤尔先生,很抱歉让你睡了这么久。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你八十大寿的那天把你解冻,但我又想起你说过的话,你想去的是美丽的新世界,那可能还得再等等……”
“现在是2174年,废土纪元的第45个年头,至于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我不确定……也许是2229年?但我希望最好是,从来没有人睡过那么久。”
“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就算替换了仿生学器官,但剩下的零件果然还是会衰老,而且最近的事情真是一团糟。五十年前那群蠢货还没打够,最近又打起来了……不出意外,战建委解散了,现在是企业、学院和军团,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
“啊,看到这些你可能会一头雾水吧。从哪开始和你解释呢……总之战建委就是战后重建委会,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为了更高效的重建而设立的机构,你可以认为它是人联的延续,因为它成功地继承了人联的所有臭毛病。当然,它也有好的地方,不过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最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又一次结束了。”….
“我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幸经历两次世界末日,现在我们和奇点城的幸存者们站在一起,就是之前研究所旁边的那个难民定居点,现在已经发展的有模有样了。几天前从东海岸逃到这里的研究人员加入了我们,我看了他们的研究……说实话,他们的想法简直堪称天马行空。”
“我和他们的想法一样,只要人还是人,就一定会无数次的重复人然会犯下的错误……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所有问题,就只能让人变成另一种强大、长寿、聪明而且温顺的新物种,他们称其为完型生命体!机会难得,给新人类加个猫耳怎么样?哈哈,开个玩笑别当真。”
“那些家伙可真够勇敢的,竟然将不稳定的实验试剂直接用在了自己身上。不过效果意外的惊人,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强健的体魄,,接下来该思考如何将更多优秀的品质刻在dna上。”
“你可能觉得我疯了,我其实也这么觉得,但……这是身为一名研究员的我,唯一能为其他同胞们做的事情了。”
“研究的事情姑且放在一边,说点开心的事情吧,奇点城的居民们表现出的团结让我看见了希望。他们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放弃了幻想,决定做自己的救世主,冬天也有好转的迹象,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外面多种一些粮食了……情况乐观,也许再过五十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很抱歉我擅作主张延长了你的休眠期,但请相信我是出于好意。我其实一直很愧疚,当初带着刚走入社会的你去了锦河市,结果直到末日前的最后一天你都待在实验室里。可惜过去的日子已经没法再回去了,但至少未来我希望你能活在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当面道歉,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用写信的方式把这些事情说给你。”
“我已经太老了,没法进行时间旅行,这封信可能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段信息。”
“祝你在新世界度过幸福的一
生。”
“致我亲爱的朋友。”
“——一位选择留在过去的友人。”
将信从头看到了最后,尤尔沉默了许久,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笔记和信一起收了起来。
现在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和这个世界剩下的惟一一条脐带,恐怕也只有手中的这封信,和他的前辈未完成的那个研究。
站在他的身后,一位老人轻声说道。
“你的友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科研人员。”
尤尔转过身看向了他。
“你是……”
老人轻声说道。
“罗乾,来自117号避难所。”
听到这个名字,楚光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尤尔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更没有因为避难所这个词而产生任何亲切的情绪。….
隔着两百多年的时间……
哪怕语言没有任何变化,哪怕同样是人,真的还能算是同一个物种吗?
“你认识我的前辈吗?”
老人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我一出生就在避难所里,前段时间才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自然不可能认识一个多世纪前的某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有机会见一面的话,我想我会和他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尤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罗乾轻轻地笑了笑。
“思考本身便是带有主观色彩的行为,科研更是如此,我了解了他的研究,进而了解了他这个人。”
“是么……”
看着若有所思的尤尔,罗乾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只要人还是人,就一定会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们无比认同他的观点,这一路上我们见过了太多无可救药的愚蠢,要么是生吞活剥的吃人,要么是变着法子吃人。”
尤尔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外面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倒不如说,当他得知现在已经是两百年后的时候,他对外面的状况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罗乾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不想悲观的认为这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诅咒,但我和我那些一起同行的伙伴们大多也累了。”
“从离开避难所之后,我们便一直在寻找能孵化出奇迹的种子,第一站是巨石城,然后又是其他的聚居地……然而我们走了八百多公里,哪怕一丁点儿希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反而失去了不少优秀的人。”
“奇点城是最后一站,我们约定好如果这里也不行的话,就放弃了。”
尤尔问道。
“那你们放弃了吗?”
罗乾笑了笑说。
“差点儿吧……看到那些绿皮怪物的时候我们已经放弃了,就算那些老祭司们还留有一丁点儿人类的良知和对知识的尊重,单独放走了我们,也改变不了他们堕落的事实。”
“研究所的外面是食人鬼……”尤尔看向了手中的信封,摸了摸下巴, “也就是说……前辈的研究失败了吗?”
不知为何。
他的心中并没有任何遗憾,反而……有些高兴。
如此一来,他赌上人生做出的选择便不算毫无意义,这里虽然不是美丽的新世界,但至少还有他能做的事情。
就像现在。
这个 “意义”就握在他的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