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昔日立皇四子王临为太子,恰逢有烈风之变,这才顺《紫阁图》符命,立为统义阳王。不曾想,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呼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以诸侯之礼葬之。”
缪是一个恶谥,根据刘歆之父刘向整理的《谥法解》,名与实爽曰谬,皇帝这是在王临死后都要给他盖棺定论,彻底否定他作为太子的那十余年,认为是误解符命导致的错误。
皇帝难得没有上朝,只让中黄门来宣读诏令,满朝群臣噤若寒蝉,也有人小心地瞥向位置靠前的国师公刘歆,他可是王临的岳父啊,去年还能精神抖擞为皇帝作土龙求雨,如今头发数日内竟变成全白。
朝会散后,刘歆被单独唤入宣室殿,等出来时,方才还能强自坚持的他,却好似风中残烛,在下阶梯时还差点摔倒,亏得五官中郎将刘叠连忙扶住了父亲。
“大人,陛下……”
刘歆摇摇头,只踉踉跄跄出了宫,等登上马车后,才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谁会相信王临是“忧伤”而亡啊?刘歆上门吊唁时,王临的妻子刘愔(yin)在没人时哭哭啼啼地告诉父亲:“陛下赐了鸩酒,但良人不愿饮,而是取刃自刺而亡,他说两位兄长死时没有流血,这回,得让皇帝手上,真真沾上儿子的血!”
直到方才,刘歆又从皇帝处得知了更多事。
“糊涂啊,王临你当自己是什么人?竟然与皇后身边的近侍图谋弑君弑父?”
除了民间的反抗外,宫廷政变也没少,早在王莽代汉前,就有期门郎张充等等密谋共同劫持王莽,立楚王为帝。被发觉后六名主谋连同从犯数十人皆处死,皇帝顺便发动了一场对汉家诸侯的打击,彻底扫清阻碍。
王临谋弑之事还没成,就被废了太子撵到外第,越发惶恐,结果在给皇后的传话中有怨望之言,惹得王莽令五威司命彻查,事遂泄。原心定罪,王临已是必死无疑,但王莽表示,他看在发妻的面上一直隐而未发,直到前日才大义灭亲,忍痛处置了逆子。
从打死奴婢被勒令自杀的王获、阻挠王莽居摄往他门上泼洒狗血下狱的王宇,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遭杀的皇孙王宗,再到今日,皇帝陛下,已经赐死他的四个子孙了。
随着改制的失败,眼看与自己做了四十年朋友的皇帝越来越陌生,刚愎自用,刘歆一度将希望寄托在王临身上,叮嘱王临要低调从事,自己也闭门而处,轻易不过问朝事。只想着哪天王莽驾崩了,王临继位,便可拨乱反正。
自己有很多人才能推荐给女婿呢,不受重用的严尤、桓谭,还有渐渐崭露头角的第五伦。
如今希冀也随着王临之死一同破灭,刘歆满心绝望,但上天仿佛不放过这位老人,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方才在宣室殿中,王莽竟对刘歆道:“据五威司命彻查,王临谋弑之事,定在星象‘白衣之会’时发难,王临本不懂德星象,此事发端于其妻刘愔也!”
这句话让刘歆大恐,却张开嘴后却像是哑巴了,连一句为女儿恳求的话都不敢说,因为老朋友拍着他道:“予素知颍叔忠诚,此事与你无关,至刘愔而止,绝不牵连!”
刘歆甚至还得对陛下再三稽首,感恩戴德。
等回到家中,刘歆又像往常那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继续割圆,在这两年时间里,他放弃了圆外法,而改用圆内法,日复一日,已经割到两千多边形,算筹和草图堆满了好几间屋舍,虽然已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但刘歆的骄傲不容他求低声下气求问第五伦。
而他的圆周率,也越来越朝那个标准数字逼近。
在刘歆看来,数术很容易,他天赋摆在这,只要思路对头,愿意下苦功夫,最终总能得到一个答案。
可世事不同,充满了难以预料的意外与荒诞,人性远比数字更难捉摸。
今日刘歆举起木棍和算筹,却怎么也算不下去,心乱似麻,坐如针毡,过去数十年的光辉理想与如今惨烈的现实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斗争。
直到门扉被推开,他的侄儿刘龚悲伤地进来禀报:“叔父,从妹她……随统义阳王去了!”
刘歆手里的算筹掉了,忍了许久的泪,顺着老脸上的沟壑皱纹流落。
他最宠爱的女儿,从小就聪慧无比,经常在自己计算时持笔侍墨,刘歆在仲夏夜里抱着她抬头观望星象,指着一枚枚星辰告诉她那是什么名字。
女儿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是自己害了她,非要与王莽联姻自保,岂料却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知道了。”
刘歆背过身子,挥了挥手,让刘龚去筹办丧葬事宜。他自己则在没人的时候,佝偻身子锤着自己的胸口,让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沉在肺腑中,不能大声骂出来。
刘愔不是他第一个失去的子女,始建国年间的甄氏父子谋逆案,刘歆的次子、三子牵涉其中,也一同被赐死,如今独余长子刘叠尚在。
“王巨君,你不但要将自己的儿孙尽数屠戮,连老夫的也不放过么?”
刘歆抬起头,忽然伸手将地面细沙上的圆悉数抹平,好似抹去过去数十年理想,试图重新开始。
“王莽,你有《紫阁图》。”
“我刘秀,也有属于自己的谶纬!”
然后便用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在沙上写着字,这是刘歆从方士西门君惠手中所得的《赤伏符》!
“刘秀发兵捕不道。”
“四夷云集龙斗野。”
“四七之际火为主!”
……
二月初时,前队郡宛城郊外,有座隐藏在山水间的小草庐,一位高大瘦削的老者,白髯寿眉,朝三位访客拱手作揖。
“当年若非刘公与邓公搭救,老朽早就被五威将率缉捕,流放边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