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左清秋身形在街面停下,大口喘息,双眸血红,如同挑战龙王的不屈恶蛟。
他用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胸口一片血红,嘴角和鼻孔都挂着血迹,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涨红,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朝地上吐了口血水:
“好。”
嘭——
话语落。
左清秋双脚踩碎了地面的砖石,再次往前猛冲,劲风扯碎了身上的衣袍,拳风撞开了落下的急雨,一记‘登山探马’,送到了许不令身前。
许不令强忍双臂剧痛,身形丝毫不慢,身形左旋,一记‘龙摆尾’,将雨珠抽成了水雾,后发而先至,扫在了左清秋的身侧。
巨大的力道,将左清秋抽飞出去,撞穿了街边房舍,几栋房舍刹那间变成断壁残垣。
坍塌的屋脊,尚未完全落地。
左清秋怒喝一声,又从房舍间横冲了出来,双膝抬起,撞向许不令胸口。
许不令一记鞭腿过后,回身之际,左清秋便又到了身前。
许不令抬起血迹斑斑的双臂格挡,整个人被虎登山的力道撞飞出去,砸断了两根廊柱。
身形尚未停下,许不令便凌空转身踩在了第三根柱子上,全力猛踩之下,廊柱当即断裂,人也如同脱弦的羽箭,激射回了左清秋面前。
嘭——
嘭嘭——
一下又一下,一拳又一拳。
拳拳到肉,再无方才的实招虚招。
不留余力,招招都是必杀之技。
两名世间最顶尖的武人,在对方身上倾泻着习武一生所会的一切。
霹雳——
雷声一直未断,暴雨一直未停。
起初还有理智,但打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口气,专属于武人,那口‘舍我其谁’的傲气!
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面上,两道残影交织来回,如同蛟龙缠斗翻滚,留下满地疮痍。
街道成了废墟,又打到山林间;山林被夷为平地,又打到山下的湖水里。
九天之上雷霆大作,大地之上双龙游移,似是要在这浩瀚天威之下,摧毁周边所有能看到的一切。
但人终究是人,人力终有穷尽时!
在一道闷雷过后,地面的翻腾,终究还是平息了。
石龙山下的湖畔,许不令站在早已倒塌的房舍之间,双眸血红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龙,扫视着雨幕下的断壁残垣。
而那道好似永远不会倒下的身影,消失了。
天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呼——呼——”
许不令气喘如牛,身上满是血迹、雾气蒸腾,又被冰寒雨幕冲刷,近乎沸腾的身体上,露出密布的乌青痕迹。
咚——咚——咚——
过了不知多久,剧烈的心跳声渐渐放缓,那道身形,始终没再出现。
许不令眼睛的血丝渐渐退去,脸上的狰狞恢复正常,收起拳架,左右打量几眼,快步走到一栋倒塌的房舍院墙外,探头看了一眼。
浑身是血的左清秋,身上血迹早已经被冲刷干净,只剩下伤口处不停渗出血水。原本病态涨红的脸庞,变成了苍白之色,却没什么痛苦。那双深邃的双眼,此时也平静了下来,只剩下此生无憾的释然。
“左先生?”
许不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到跟前蹲下,低头打量了眼。
左清秋躺在地上,已经气若游丝,轻叹道:
“现在,心服口服了。”
许不令皱了皱眉,在腰带上摸了摸,取出伤药,准备给左清秋喂下。
左清秋却是缓缓摇头,看着长空落下来的雨幕,沙哑道:
“救不活了,‘龙虎丹’是姜氏祖上给死士搏命的东西,食至力大无穷,不知痛疼、不知疲倦,直至心脉衰竭而死。这都打不过你,无话可说。”
许不令有些莫名其妙:
“你来杀我,吃这玩意作甚?”
左清秋可能是解开了最后的心结,眼神十分平淡,望了许不令一眼:
“你若能杀我,我输的心服口服。我若能杀你,那这局棋输了,也算我为了天下太平,让你一手。”
“……”
许不令皱了皱眉,明白了左清秋的意思。
他能杀左清秋,左清秋输的心服口服。
他杀不了左清秋,那左清秋放他一马,算是为了天下太平,自己投子认输,虽败犹荣!
无论如何,都能了解心愿。
许不令思索了下,摊开手来:
“左先生,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倒是死而无憾,我怎么给小桃花交代?”
左清秋已经如风中残烛,此时却呵呵笑了下:
“这是你的事儿,和我没关系了。滚吧。”
??!
许不令吸了口气,强忍着把这王八蛋锤死的冲动,给左清秋喂下续命的丹药。
只是丹药刚刚喂入左清秋嘴里,石龙山的集市上,便传来一声伤心欲绝的呼喊:
“爹!!!”
宁清夜的声音。
许不令脸色骤然一白,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朝着石龙山集市跑去。
左清秋眼神看着雨幕不止的天空,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雨过天晴,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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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过后,雨势小了几分。
石龙山的小集市,已经彻底化为废墟,街道上满是碎石瓦砾。
半面佛的袈裟粉碎,身上密布着如同被虎狼利爪抓出来的伤口,脖子被拧断,死不瞑目,双眼依旧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愕。
北齐剑仙燕回林,被自己长剑穿透胸口,钉在倒塌大半的牌坊石柱上,早已没了生息。
牌坊下凹凸不平的青石街面上,血水汇入雨水,渗入碎砖的缝隙。
身着黑色文袍的厉寒生,靠坐在一块断壁下,衣袍上密布剑痕,胸前一道深可见骨,双臂满是血迹,此时抬头看着满头雨幕,脸上依旧带着三分阴郁,双眸中却多了些许解脱。
“爹!”
身着白裙的宁清夜,从马匹上翻身而下,后面还跟和王府诸多护卫。
来之前,宁清夜还维持着清清冷冷的表情,可抬眼瞧见瘫倒在墙根处的中年男子,看到了密布全身的伤口后,心绪在一瞬间崩溃,还未跑到跟前,便已经泪如雨下。
父女之情,血浓于水,哪怕曾经再恨,也只是埋怨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如果不珍惜这份血脉亲情,又岂会因爱生恨,恨这么多年,恨的刻骨铭心。
中午时分,还曾瞧见厉寒生从白马庄走出来。
宁清夜当时想的是,就这样吧,不亲近也不痛恨,就这样保持着,其他的交给时间。反正仗打完了,她不会离开,厉寒生也不会再离开。
可没想到,短短时间再次遇见,竟是这样场面。
宁清夜以前以为自己心不会痛的,哪怕得知厉寒生死在江湖上,也只会骂一句‘咎由自取’,不会留半滴眼泪。
可真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心还是痛的揪心。脑子里以前的埋怨痛恨,到现在只剩下一家三口在蜀地山寨的朝朝暮暮。
爹爹坐在跟前,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讲外面的故事、晚上从外面回来,悄悄瞒着娘亲,从窗口塞给她一只糖葫芦……
这些记忆,宁清夜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此时此刻,却全部涌现在眼前,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一声爹,已经十余年未曾叫过,宁清夜以为自己再也喊不出这个字,却不曾想,此时喊得如此顺口,就和小时候一样。
“爹!你……”
宁清夜脸色煞白,泪如雨下,跑到断壁的旁边蹲下,手微微颤抖,甚至不敢去触碰。
厉寒生目光从天上收回来,看向了旁边的女儿,早已经长大,和以前截然不同,却依旧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儿。
厉寒生笑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自心底的笑了,比上次在婚礼上笑的好看很多,就和当年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奶声奶气的叫他‘爹爹’的时候一样。
宁清夜手忙脚乱的在腰上摸索,找到伤药,倒在手心,手却忍不住的发抖。
厉寒生动了动手指,示意女儿别忙活了,他直视女儿的双眼,眼睛里再无阴郁,只剩下溺爱:
“清夜,爹爹对不起你。”
“爹,你别说话了,你……”
“要说,好多年了,都没和你说过话,要说。”
厉寒生气息虚弱,却勾着嘴角,认真道:
“当年是爹不对,爹也后悔,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我这十几年,一直想去找你,但不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问起当年的事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错就在我,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宁清夜身体在暴雨下微微颤抖,摇头道:
“我不怪你了,我知道当年的情况,我不怪你,我只是想你,但是你不来,埋怨你,我从来没恨过你,爹,你别死……呜呜……”
话语逐渐呜咽,清水双眸伤心欲绝。
厉寒生眼中显出几分死而无憾的释然,竟也挂着几滴泪水:
“不怪爹爹就好,以后,光和你娘亲道歉就行了。”
“爹你别说话了……呜呜……”
宁清夜握住厉寒生血迹斑斑的手,放声大哭,哭的如同当年在蜀地山寨,失去娘亲的那一刻一样。
厉寒生一直在笑,可能是这么多年笑的最痛快的一次,身上伤痕累累,他靠在了墙壁上,面向天空。
天空的云层上,那个带着斗笠的女侠,好像也在注视着他们父女俩。
女侠叫裴云,和天上的云一样漂亮。
只可惜这么多年,他连女侠的名字都不敢回想。
厉寒生看着天空的云海,慢慢闭上眼睛。
雨是云的泪水,那就是裴云的泪水,女儿哭这么伤心,她应该也会跟着落两滴眼泪,在他脸上吧……
“爹?爹?”
宁清夜见厉寒生闭了眼,抽泣的身体猛地一僵,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颊,嘴唇颤抖,却不敢抬手去触碰。
“清夜?伯……”
许不令带着满身伤痕从集市外跑来,穿过了给他看伤的护卫,来到断壁之前,瞧见入目的场景,声音戛然而止。
“爹……”
宁清夜跪在厉寒生旁边,哭声歇斯底里,近乎沙哑。
陈思凝也站在护卫后面,见状于心不忍的低下了头,抹了抹眼角。
许不令脸色发白,缓步来到清夜的身后,半蹲着,想劝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自责道:
“清夜,是我不好,不该让伯父插手……”
“呜呜……”
宁清夜哭的伤心欲绝,根本听不进话语,只是埋头痛哭。
许不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想了想,一手搂住了清夜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厉寒生的手。
只是……
厉寒生察觉被许不令握着手,睁开眼睛蹙眉道:
“你作甚?”
“……”
哭声戛然而止。
宁清夜泪水依旧不停,茫然望着厉寒生。
许不令则是连忙把手松开,稍显莫名的道:
“伯父,你……你伤势挺重哈。”
厉寒生回忆过往被打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撑着墙壁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伤口:
“没大碍,不用担心。在菩提岛,伤比这重,两个废物宗师就想杀我,也太小瞧我厉寒生了。”
??
宁清夜瞪大眼睛,眼中先是惊喜,不过马上就隐了下去,变成了往日的清清冷冷:
“没事你躺这里作甚?真是的……”
宁清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这不打累了,休息一会嘛。”
厉寒生呵呵笑了下,笑的有点傻,见清夜负气而走,悻悻然转身,走向了集市外。
许不令站在原地,摊了摊手,也是无话可说。他转眼看向一直站在外面的思凝,询问道:
“你们怎么过来了?”
陈思凝松了口气,快步走到跟前,帮许不令按着肩膀上的伤口,轻声道:
“方才小桃花忽然跑回来,说你和左清秋在这里,我们觉得不对劲,就赶快带着护卫跑过来了看看。”
许不令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转眼看向人群:
“小桃花呢?”
“她……”
陈思凝转过头来,正想叫小桃花过来,可黑压压的护卫中,哪还有小桃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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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之上,暴雨逐渐化为小雨。
湿润雨珠落在脸庞上,左清秋毫无反应,只是闭着双眼感受周边,等待着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那一刻,也在享受这放下一切、人生最后时刻的安宁。
只是,许不令刚刚离去没多久,断壁残垣之间,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女孩惊慌失措的呼唤:
“师父?师父!”
左清秋睁开了眼睛,侧目看去,一袭襦裙的小桃花,丢掉了手中的油纸伞,快步跑来,尚未走到跟前,泪水已经从眼角滚了下来,有错愕有愤怒,也有发自心底的惶恐。
小桃花跃入院子里,在左清秋身旁蹲下,想要抬手扶起左清秋:
“师父,你……大哥哥他……”
左清秋眼神恢复了往日那份长者的慈睦,微微抬起手,制止了小桃花的动作,柔声道:
“左边,你怎么来了?”
“我……”
小桃花眼神满是哀意,声音哽咽,哪里说得出话来。
左清秋轻轻摇头,勾起嘴角笑了下:
“习武一生,能酣畅淋漓的打一场,此生无憾;谋划一生,死前可见太平之兆,心结亦解。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别哭了。”
小桃花抿了抿嘴,跟随左清秋几年,早已经把左清秋当成了长辈亲人,这番话基本明白意思,她又如何能理解?
“师父,你……你为什么要和大哥哥打架呀?说好了,不打了,以后到长安城,继续为百姓开太平的……”
左清秋轻轻吸了口气:
“师父是武人,心中自有一口‘舍我其谁’的傲气,能输的心服口服,能死的堂堂正正,但不能心中憋着一口气,碌碌无为过下半辈子。
许不令是个好人,师父与他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彼此立场不同罢了。
今后天下太平,你当好好陪在他跟前,谨记为师教你的那些东西,耐心辅佐,莫要让他走上了歪路。
权力这个东西,能遮蔽双眼、迷乱人心,若无人在旁当一面镜子,就和宋暨一样,再好的人,也会慢慢变得不像个人……”
左清秋声音和缓,临死之前,依旧在认真教导着,他自己未能践行的道理,希望徒弟能把左氏一族的理念,继续传承下去。
小桃花泪如雨下,似懂非懂听着,先是点头,可瞧见师父气若游丝的模样,又摇了摇头:
“我武艺不好,盯不住,师父这么厉害,该你盯着他才是。”
“师父打赢了,自是能盯着他,这不是打输了嘛。”
左清秋轻声一叹,转眼看向小桃花:
“方才与许不令一战,师父也摸清了他的底细,和师父一样,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你身怀天纵之才,不在许不令之下,只要潜心习武,很快就能追上他、超过他。
你既然把我当师父,就得谨记我左氏一族的传承,有公无私、有国无己,凡事以天下百姓为己任,切不可像为师一样,为了一记胜负私心,站在天下的对立面。”
小桃花听着师父谆谆教导,抿了抿嘴,言语满是不舍:
“师父走了,我和谁学习武艺?师父不教我,我一辈子都赶不上大哥哥,怎么盯着他?”
左清秋沉默了下,抬眼望向北方:
“幽州菩提岛,你祖师爷曾在哪里隐居,毕生所学都留在哪里。你若真想潜心习武,可以去哪里看看,以你的天赋,应该很快就记住了。其实,为师也想看看,你把许不令打趴下的样子,只可惜没机会了。”
小桃花抽了抽鼻子,蹲在旁边,不知该何去何从。
左清秋看着眼前的徒弟,轻轻抬手:
“生死轮回、无休无止,师父只是要去更远的地方罢了。走吧,让师父清净一下。”
小桃花眼前通红,抽泣片刻后,站起身来,在旁边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小桃花转眼看了看石龙山,又从怀里取下小荷包,从里面拿出没能送出手的玉佩,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我不会给师父丢人的。”
说完,小桃花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看了师父最后一眼,转身跑向了北方的山野。
左清秋脸色欣慰,转过头来,看着那道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弥留之际,似有似无说了句:
“左哲先……谪仙……许不令看起来也像谪仙人,希望你真能追上吧……”
话语落,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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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花?小桃花?”
许不令在山林间大步飞奔,沿途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风雨逐渐停歇,山下的房舍已经全部倒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
许不令快步跑进废墟,飞身翻过的围墙。
围墙大半倒塌的院子里,左清秋已经闭上双眼,血不在流淌,只是安静的躺在地上。
许不令来到跟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左清秋身旁,有两个脚印,绣鞋的脚印。
左清秋已经合眼,但偏着头,面向北方。
眼神所望放向的不远处,一块砖石之上,放着一样翠绿色的东西。
许不令走到跟前,捡起来查看一眼,是一块玉佩。
玉佩正面刻着‘吉祥如意’,背面则是一朵小桃花,一朵稚嫩双手,不知认真刻了多久的小桃花。
踏踏踏——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许不令连忙回头看去,来的却是陈思凝。
陈思凝紧随脚步跑到跟前,瞧见地上的尸体,左右看了几眼,有些担心的道:
“小桃花去哪儿了?”
许不令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桃花刻痕,眉头紧蹙:
“走了。”
陈思凝有点着急,站在高处眺望四周:
“她跑去哪儿了,不去追吗?”
许不令把玉佩收进了怀里,转身和陈思凝一道,往北方的山野追去。
只是荒山野岭之间,哪还有小桃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