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仰着脸问柳侠:“小叔,关强跟永宾叔咋着了?我那天回来一直拉着你哩手,你还背着我走恁远,我一下都没招他俩呀!”
柳侠把他抱起来:“对呀,咱谁都没招,听那些长舌妇们瞎扯淡干啥孩儿?走,跟小叔回咱屋里,他们嫌看见咱就沾了霉气,我还嫌看见他们腌臜了俺孩儿哩眼呢!”
柳长青说:“小侠,不准搁孩儿跟前胡说,抱着孩儿去屋里等我。”
柳侠抱着猫儿进了堂屋,柳长青很快也进来了,后面跟着柳凌和柳葳,柳凌摸摸猫儿的头,对柳侠说:“别想恁多,记着自己的目标就行。”
柳葳捏捏猫儿的脸,跟他笑笑,没说话。
今儿风大,柳长青决定就在堂屋炕上写对子,柳凌和柳葳坐在炕前面的石桌上负责裁纸,并把写好的对子放在旁边晾干墨迹。
柳长青坐在炕的东头,把一张已经裁好的红纸抻开放在炕桌上,对柳侠说:“教教孩儿在我写字哩时候帮我抻纸。”
柳侠诧异:“伯?”
柳长青平静的看着他:“谁要是嫌弃来咱家沾了啥霉气不吉利,那他不来就中了,记住,这是咱家,没道理咱在自己家里还得躲着他们。”
柳侠高兴的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才是个窝囊废,刚才居然想带着猫儿躲自己屋里不见来写对子的人。
柳侠和猫儿坐在炕桌西边,柳长青先给自己家写了两幅对联。
炕桌不够长,柳侠教着猫儿,在柳长青写完一个字蘸墨的时候匀速的把纸拉到最适合写下一个字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只教了一次猫儿就会了,柳侠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帮大爷爷干活。
柳侠转过头,看到了观音菩萨宁静祥和的眼神,他闭上眼睛,在心里说:菩萨,请你保佑我快点毕业,早点带着俺猫儿离开这个地方吧!保佑俺猫儿离开这里后,再也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快快乐乐过一生。
柳长青不动声色把柳侠的一举一动都看着眼里,再看看兴高采烈地等着给他抻纸的猫儿,心里一声长叹。
他们都没想到,今年最早来写对联的会是关二平。
看着柳长青写完了他要的全部对联放下笔,关二平说:“叔,柳侠,您别听外人那些闲话,是我让关强去俺三姑家送膏药哩,从俺三姑家出来,他看天还早,就叫着永宾去弯河耍,滑冰时候冰裂开了,幸亏他是在河边上滑,水浅,俩人自己又爬上来了,不过真给吓坏了,又吹了风,受了寒气,发烧说胡话,我就把他送卫生院去了,现在已经快好了。”
柳长青说:“孩儿只有没事就中,你也别多想,这么多年了,叔还不知道你是啥样哩人?”
关二平刚走,柳长兴也拿着红纸来了,后面还跟着建宾和穿得跟个圆球一样的永宾,永宾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痂,那是河边的芦苇给划的。
永宾一来就去找柳蕤玩,柳蕤气呼呼的拿白眼翻他:“你跟关强您俩自己淘力掉河里头,害哩他们都说俺猫儿,你还来俺家干啥哩?”
永宾嘿嘿笑着说:“俺伯非叫我来,俺妈说我才好,怕一吹风又发烧,俺伯说烧死我也得来,不过我正好想来您家哩,俺建宾哥成天说您家老美,我早就想来耍哩,今儿正好,叫我看看您小叔给猫儿买那个会自己拐弯哩小汽车呗。”
柳长兴等对联的时候,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围在炕前看柳长青写字,同时看着柳侠把那张有着蓝天白云青草地和两只非常非常漂亮的雉鸡的画粘上一周淡金色的边,然后写上奖状两个字。
柳长兴忍不住问:“幺儿,你这是——,自己做奖状哩?”
柳侠目测着写正题内容的最佳距离说:“嗯,俺猫儿数学吃了一百分,语文八十一,不符合他们学校三好学生哩条件,可俺家里人都觉得他是好孩儿,比三好学生还好,我给俺猫儿做个奖状,俺也会给奖状上盖上章,以前哩章都是俺五哥用萝卜刻哩,今年是俺伯刻哩。”
曾广同让柳海给柳长青带回一整套刻章用的工具,还有几块品质不错的石头,其中一块比较大的,柳长青把它刻成了“望宁乡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全家”,昨天晚上才完成。
围在炕前的几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看柳长青,又看看柳侠正在精心制作的奖状,再看看认真地在给柳长青抻纸的猫儿。
柳长青抬了一下头问猫儿:“孩儿,一会儿您小叔就给你哩奖状做好了,跟大爷爷说说,你今年想当啥称号?”
猫儿歪着头想了想:“我不知道呀,我就想当俺小叔哩好孩儿。”
柳长青写着字说:“这没法写吧?大爷爷觉得你每回算术都考一百分,应该得个最聪明也最勤奋哩好孩子。”
柳侠说:“嗯,我也觉得是,还应该再加上个最诚实的好孩子。”
柳长青说:“对,孩儿从来不说瞎话,应该加上这个称号,字有点多,你可计划好,盖章哩地方不能留小了,章必须得看上去非常显眼才中。”
在灶台前负责烧火的苏晓慧问秀梅:“我看见幺儿他们屋里猫儿那些奖状了,嫂,猫儿考试不够分,柳侠自己给他做奖状,会不会太惯孩儿了?我听柳川说咱伯以前对他们要求可严,幺儿这样咱伯咋不管呢?这对孩儿不好。”
秀梅把一个大油糕放进锅里说:“咱伯说了,规矩都是人定哩,孩儿哩分儿不够,学校不给他们三好学生奖状咱没意见,可孩儿搁咱家可好,咱自己给孩儿做个奖状咋不中?学校那分儿不也是老师们自己定哩嘛!”
苏晓慧想了想,秀梅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求对联的人里面有两个轮到的时候试了好几次,想跟柳长青说他们自己帮着抻纸,但看着柳长青一边写还一边温声给猫儿讲解着其中某些间架结构特殊的字的写法时,都有点张不开嘴。
柳侠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两个人纠结的表情,而且他还很清楚柳长青也看到了,但柳长青的表现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一样。
猫儿对那两个人没感觉,他太高兴了,他可以帮大爷爷干活了,而且小叔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做一个最漂亮的奖状。
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不过比起往年,今天来的人少了很多。
黄昏柳长青准备收摊的时候,柳钰忽然跑了进来:“大伯大伯,牛墩儿来了,他,他还领着他那个媳妇,他想让你给他写个喜庆哩对子。”
柳钰话没落,柳侠就从窗户里看到了牛墩儿,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很瘦小的女的,柳侠还没看清她脸的时候,先看到了她明显是刚做的新裤子裤腿下边露出的破棉絮。
杨书焕真的是很丑,又黑又瘦,嘴很大,还有两个大龅牙,额头上一块很大且突起的疤,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知道了她以死抗争包办婚姻的事情,柳侠一点没觉得有讨厌的感觉。
杨书焕很沉默,只在刚进来牛墩儿给他介绍柳家几个人时,低低地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喊了句“叔 ”、“婶儿”,然后就是秀梅端出瓜子花生让她吃的时候,她都没再说话。
牛墩儿看上去并不勉强,说话之间他们才知道杨书焕外面的新衣裳是牛墩儿昨天领着她去望宁新扯了布做的。
柳长青对牛墩儿说:“既然想通了,就好好过,遇到个好闺女不容易。”又对惊讶地看着他的杨书焕说:“闺女,日子都是人过哩,你自己过成啥样,日子它就是啥样。”
孙嫦娥对杨书焕说:“就是啊闺女,这一个家全跟女人操持哩,牛墩儿现在会挣钱,你再把家操持好了,以后不愁没好日子过。”
牛墩儿和杨书焕离开后,苏晓慧对秀梅说:“她要是生到咱家,再丑也不可能活成这样。”
秀梅说:“那是,咱家云芝跟玉芝可是从小就搁咱这山窝儿里长哩,嫁到外面照样当老师,云芝现在都转正吃上商品粮了,穷死咱伯也不会把闺女当牲口跟别人换。”
因为下雪,秀梅已经两年的初二都没回过娘家了,这几天天一直有点阴沉,家里决定让柳魁和秀梅他们二十九回娘家,提前把这个礼数走到了。
按这一带的风俗,已经定亲但没结婚的男女,到对方家里拜访的时间一般是正月初四以后的双日子,但男方也可以放在年前最后的一两天去,不分单双日,家里让柳钰也在二十九这天去。
秀梅她们蒸的纯白面大油糕就是新定亲的男女双方必须要带的礼品,数量从十二到二十不等,只要是双数都可以,当然,越多越有面子。
不过,最近二年开始有人用点心代替大油糕去拜访未来的岳父母,更有面子。
柳家给柳钰准备的是十二个大油糕和四斤柳凌从京都带回的点心。
柳凌每次回来都一定会带点心和三元奶粉,这些在京都很平常的东西在望宁很稀罕,望宁供销社货架上长年就那几包落满灰尘的麻饼或猫屎撅(京枣),据买过的人说,一打开就是一股子霉味,不过吃到嘴里很甜。
而望宁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可能买到其他任何品种的点心。
柳凌今年回来带了二十斤点心和五袋奶粉,奶粉猫儿已经喝了差不多一袋了,点心只给三太爷送去了四斤,今天,要给秀梅和柳钰各带四斤。
秀梅当初十七岁的年龄自己拿着个小包袱来到柳家岭,被娘家村子里的人笑话了好几年,她伯也因此不准她和柳魁上门,如果不是她妈和她大哥何家梁一直跟他伯抗着,秀梅可能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永远也回不了娘家了。
现在,家里日子好了些,包括柳侠在内的家里所有人都希望能给秀梅长些面子,所以,如果秀梅正式回娘家串门,家里总是会为她准备最好的礼品。
其实,即便没有这些礼品,秀梅现在回到娘家也不再是被人笑话的对象了:秀梅和孩子们身上明显比周围人洋气的衣服,秀梅婆家三个大学生和一个在县公安局当正式工的小叔子,这些都已经给秀梅争足了面子。
二十九早上,天还没亮柳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要想当天去当天回,还能中午轻松地在秀梅娘家和孙玉芳家吃顿饭,柳魁他们和柳钰必须六点以前就出发。
柳侠他们早就习惯了家里一直有大哥和大嫂的生活,他们一天不在家,柳侠他们就觉得家里空了很多,哪里都不得劲,所以柳侠、柳海一个劲跟柳魁说:“大哥,您可早点回来啊,要是晚了天黑了,俺大嫂跟小莘过上窑可危险。”
柳魁说:“我咋觉得这还没走哩您俩就想叫我回来呢!”
秀梅说:“放心吧,五点半之前肯定到家,您搁家多看着点小雲跟小雷,白天想法别叫他们睡。”
另一边,柳钰正在和柳长春斗争:“这牛仔裤是幺儿给我哩,他都穿二年了,我咋不能穿啊?”
柳长春说:“幺儿是城里哩大学生,你是啥?你穿个这把屁股兜恁圆,您丈人一看就会觉得你是个二流子烧毛兔,谁会愿意把闺女嫁给个二流子?”
柳钰找救兵:“小凌小海,您快跟俺伯说说呗,您跟他说城里可多孩儿都穿牛仔裤了也没变成二流子!”
柳凌笑着说:“四哥,不中你还是换了吧,万一因为一条裤子把亲事给耽误了,不划算。”
柳海也说:“你还是听俺叔哩吧,咱这儿穿牛仔裤哩人老少。”
柳钰跺着脚跑回柳侠他们住的窑洞,他的衣服大部分都在那里。
过了好几分钟,柳钰都没出来,柳凌和柳海只好过去喊他。
柳钰被俩人推进了堂屋还在别扭,他身上穿的是现在荣泽最流行的黑色萝卜裤,可他现在看到这条他本来最喜欢的裤子简直是万分嫌弃:“穿上这裤子叫人显哩屁股大腿短,这么窝囊,伯,你看看,这哪儿有我刚才穿牛仔裤好看?”
柳长春说:“你刚买哩时候我跟您大哥都说穿上老难看,不是你说哩穿这种裤子显得洋气,荣泽满大街哩孩儿们都穿这种裤子吗?”
“啊——,我咋这么倒霉哩?我没事买这破裤子弄啥呀.........”柳钰背着装满大油糕的柳凌的背包,走到他家那边坡口还在叫唤。
柳钰的坏心情并没有坚持到他下午回来的时候,他是跟柳魁、秀梅和柳川他们一起回来的,进家的时候驮着柳莘又蹦又笑,这让全家人都坚信他不愿意结婚绝对不是因为孙玉芳的原因,纯粹是无理取闹,在作。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柳魁和柳川从幸福的已婚男人角度对柳钰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教育和引导,秀梅和苏晓慧则从已婚女人的立场对柳钰进行了劝慰和警示,向他说明明明喜欢一个女孩子还找各种借口不结婚对女孩子的心灵伤害有多大,这种伤害在以后的婚姻中可能会引起多种不良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婚姻不幸的严重后果。
可柳钰在听了哥哥嫂子的耐心教育后居然还企图负隅顽抗,柳长春一拍桌子:“你说吧,明年你到底结不结婚,你要是决心不结,人家那边是闺女,耽搁不起,过完年您娘就去跟玉芳家说去,让人家赶紧另外找。”
柳钰傻了:“我我我.......”
最后的结果,算命先生说了算,如果算命先生给俩人合完八字说后半年但不包括“十一”有好,那就结,如果后半年没好,后年结,但必须是后年的前半年。
绕口令似的协议猫儿居然就听懂了,他兴奋地对柳侠说:“小叔,俺四叔是不是快结婚了?”
“嗯。”
“那我就又能压床了是吧?”
“对孩儿。”
“那咱还给他压三天中不中?”
“孩儿,你就恁喜欢压床?”
“嗯,我可待见压床,压床可美可美。”
“那中,小叔跟您奶奶说说,等小叔结婚哩时候,咱压一个月床,叫俺孩儿一回压个痛快,中不中?”
小傻子被脑补出来的漂亮的朱红色大床和跟小叔一起在大床上蹦跳的场面冲昏了头脑,大声的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