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岭大队今天几乎是全体出动, 连隔着一条凤戏河和两道山梁的石头沟也来了不少人, 柳长春家到柳长青家那百十米的小路两边全都是人。
三个炮手——一个放鞭炮, 两个放火铳——交替轮流前行,一直保持走在迎亲队伍前方大约十五米的地方,因为路不宽, 怕鞭炮和火铳误伤到人,柳森、牛墩儿几个人专门负责在前面开路,放炮的时候周围十米暂时清场。
人群随着炮手和迎亲的队伍缓慢地移动。
出嫁巡游是古老的宣告男婚女嫁明媒正娶的仪式之一, 在其他地方, 这个仪式在昭告天下人新郎新娘合法婚配的同时, 也要展示女家的嫁妆, 以显示女方家族对出嫁女儿的疼爱及重视。
柳家岭这样的地方,十里红妆什么的大部分人都没听说过,能有三两个箱笼或几条新被子,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已经是非常丰厚的陪嫁了, 可不管再寒碜,娘家展示嫁妆的环节却不能少。
因为小蕤和洁洁两个人以后的生活重心肯定要落在荣泽, 而柳家岭这边路况艰难,柳家和林家长辈商量了一下, 林家爸妈安置的嫁妆大部分就直接放在荣泽的新房了,柳家岭这边,就把何家大哥帮忙打的比较好搬动的小家具,比如板箱、餐桌、床头柜、衣架、鞋架、脸盆架这类的,提前抬到柳长春家, 今天再抬回来,和林家父母买的几件软嫁妆配着,一起走走过场。
虽然大立柜、高低柜、写字台这类的大家具没出动,只有几件小玩意,可也有好几件,加上柳二狗历尽艰辛驮回来的羽绒被、蚕丝被、大毛毯和林洁洁的新衣服,居然也拉出了好几十米长的嫁妆队伍,再加上迎亲的几个人,接亲队伍的前头已经到柳长青家的坡口了,走在最后的柳成宾还在柳长春家的坡上。
柳葳拽了拽柳侠:“小叔,该撒糖了,咱要是不赶紧过去,就看不见了。”
柳侠心里还在因为林家父母的凄凉而难受,但看小蕤被洒一头谷子杆的愿望更强烈一些,柳侠站起来拍拍屁股,和柳葳一起跑出了柳长春的家。
两个人没有从路上挤,而是跳到河滩里绕了一下,从护院坡上爬上了自己家,然后叔侄俩仗着个儿大,在靠近坡口的矮石墙上硬是挤出了个最好的位置。
小蕤牵着林洁洁的手正好走到坡下,接亲的队伍停了下来,这里有个仪式。
秀梅穿过人群,走到小蕤和林洁洁跟前,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后迅速卷起呢子大衣的前襟儿,把土兜进去,快跑回家,进了小蕤和洁洁的新房。
她要把土包起来放在小蕤和洁洁的床上,然后对着床说:“送子娘娘,俺都准备好了,请您快点给俺送个孩儿来吧,一定要多送几个,还要儿女双全啊。”
柳侠曾经对这个环节表示不解,前头压床不都跟送子娘娘说过叫送一堆孩儿了吗,为啥结婚这天还要有这个仪式?最重要的是,为啥是土?
他问孙嫦娥,孙嫦娥也不知道,说反正老辈子都是这样做的,她也这样做。
柳侠又去问柳长青,当时柳凌也在场。
柳长青说,大概,你就是请送子娘娘送孩儿,自己也得多少准备点做孩儿的材料吧。
柳凌据此发散,认为这个仪式应该来源于上古,最早的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也就是说,造人需要原材料——土,所以,现在请负责造人的送子娘娘送孩儿,得先给娘娘准备点土。
柳侠还因此对生理卫生课上的造人知识很是嫌弃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女娲娘娘的法子比较好:趁空就干了,不用怀胎十月那么麻烦。
接亲的队伍继续前行。
负责洒糖的永宾和柳老四的大孙子一人端着一个斗,分别站在坡口两边的矮石墙上,扎着架势准备。
荣泽一带的风俗,新人回来时,在大门口要被洒糖、花纸和碎谷子杆的混合物。
花纸和糖可以理解,热闹好看,给围观的人点甜头以便更热闹,为什么要洒谷子杆,原因已不可考。
柳侠个人认为,是因为买不起很多糖和花纸,就用谷子杆充数,这样能多洒一会儿,如果纯撒糖的话,柳家岭一带以前的绝大部分人家,连一把都没有。
小蕤这会儿看着放松了些,脸上居然都有笑容了,他和林洁洁缓步往前走,到距离坡口大约三米的地方,永宾突然出手,把一大把糖、花纸和谷子杆洒了过去,小蕤慌忙用手挡,还是被洒了一脸。
等着拾糖的孩子们“轰”地一声涌了过去,争相去拣散落在地上的糖。
柳家准备的东西很实在,各种漂亮的糖果占了至少一半,不像别人家,一把出去,都是谷子杆,能呛得一圈人打喷嚏。
柳老四的大孙子也开始洒,他的主要目标是林洁洁,林洁洁精心盘起的头发上全都是花纸和谷子杆,连睫毛上都沾了几片。
大把大把的糖随着飘舞的花纸和谷子杆散开,很多大人也加入了抢糖拣糖的行列。
小蕤和林洁洁走到正坡口。
柳侠跳起来对着永宾喊:“快点快点,给斗扣他俩哩骶脑上啊,一下扣上去。”
永宾跳下矮墙,几个年轻人过去摁着小蕤,要把还剩了很多糖果的斗往他头上扣。
柳侠哈哈大笑:“永宾你个笨蛋,那样会中?得居高临下一下扣下去。”
他正笑的欢,感觉到有人在后边推自己的腰,一扭头,看到腰里系着围裙的银环。
柳侠问:“咋了姐?”
银环悄悄地说:“幺儿,小蕤结婚,你今儿算是半个老公公啊,你搁这儿轰着别人往儿媳妇头上扣斗……”
银环不往下说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柳侠懵了三秒,然后滴流着眼珠子偷眼看周围的人,几个本家婶子、嫂子和一群他认识不认识的成年人,都在看着他,眼里的揶揄不要太明显。
柳侠看柳葳:凭啥都说我?为啥没人说你?
柳葳耸肩:“我跟小蕤是平辈,我不去干活,站这儿看热闹,最多算没成色,你……呵呵。”
柳侠拔开人群,绕过两个树疙瘩,一溜烟跑回了堂屋。
除了孩子们和去接亲的柳川和晓慧、柳钰,柳家其他人都在堂屋做准备,看见柳侠跑进来,脸色还颇为……可疑,大家都停了手上的事情,柳魁问:“咋了孩儿?”
柳侠坐在炕沿上,有点气哼哼,还有点忸怩地问:“那个,不是说,结婚时候三天不论辈吗?”
“啊,对啊,”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个村哩,七拐拐都能扯上亲戚,要是论的太清楚,有些辈分高哩,结婚时候就没人敢去热闹了,咋了?”
柳侠马上理直气壮起来:“那我将跟小蕤开个玩笑他们为啥都笑我?”
柳茂代表全家,有点提心吊胆地问:“你跟小蕤……开……啥玩笑了孩儿?”
柳侠说:“我叫永宾给斗扣小蕤他俩哩骶脑上,以前别人结婚不都好……”
“哎呦,你个信球孩儿哦——”孙嫦娥的食指狠狠地戳在柳侠的脑门儿上,“你今儿是老公公知不知?别人不论辈,你当亲叔哩能不论?哎呀,我就知一句说不到,你就得给戳个窟窿眼。”
柳魁过来,掂着柳侠的胳膊,把他拉到炕的最里边,靠着曾广同坐下:“幺儿,现在开始,没我哩命令,你哪儿都不准去,一会儿咱一起出去,叫小蕤他俩拜礼敬茶。”
他又回头对孙嫦娥说:“妈,没事,咱村儿人都知幺儿早早就出去上学了,不咋懂村儿里哩风俗。”
孙嫦娥看着柳侠发愁又无奈:“这都上过大学了,咋连独个儿是啥辈分都不知咧?”
柳侠不服:“我咋不知?我是小蕤哩亲叔啊,比他高一辈,可法律又没规定小叔不能跟侄儿开玩笑。”
一直盘腿坐在炕上瞅外面的热闹的曾广同笑了起来:“就是,咱幺儿不过是跟着起了个哄,啥大不了的。”
柳侠把曾广同的手翻过来,拍了一下,算是击掌:“大伯你说哩太好了。”
他话音未落,小雷的头出现在窗外,对着里边大叫:“回来啦回来啦,姐你该去给二嫂端水啦。”
萌萌紧张地乱抖索:“哎呦,我咋有点吓慌咧?”
玉芝把早就准备好的红色塑料盆拿过去,兑了一瓢热水,一瓢凉水:“稍等一下再过去,还没搀到屋里头咧。”
一家人都挤到窗户和门口朝外看,小蕤和洁洁都是一头花纸和碎谷子杆,看样子都被斗给扣了。
大知客柳长兴对今天搀媳妇儿的喜娘玉芳和关淑萍一摆手:“搀屋里去,给身上收拾一下,一会儿得拜天地咧。”
玉芳和关淑萍一边一个,象征性地扶着林洁洁的胳膊,把她带到新房里。
柳长兴马上招呼负责供应的执事:“快过来,摆椅子,铺席。那谁,去看茶准备好了没?”
几个年轻小伙子马上搬了两张藤椅和一张条桌过来,这是待会儿拜高堂时要用的。
柳川和晓慧进来了,新娘子进家门,他们的接亲任务就完成了。
下面照顾新娘子的事情,就由儿女双全的玉芳和关淑萍接手。
萌萌端起了脸盆:“我该去了吧?”
“该了该了。”玉芝和晓慧说,过去帮她打着棉帘子,“记着,今儿以后就得喊二嫂了,不能再喊姐。”
林洁洁一直更喜欢家里几个小的叫她姐姐,小阎王几个男孩子不肯,故意叫二嫂,萌萌和柳若虹觉得女的就应该向着女的,经常就喊姐。
小莘、小阎王、小萱和柳若虹都跟着萌萌跑去看林洁洁洗脸,柳葳从窗户外伸手,拍了柳侠一下:“你不去看?”
柳侠一扭脸:“嘁,我可是长辈,小孩儿才好看那种无聊哩事咧。”
柳凌在这边拍拍柳侠:“一会儿该上去了,看看你哩红包,别丢了。”
柳侠摸了摸羽绒服的内兜:“没丢,搁这儿咧。”
柳葳跑了进来。
秀梅紧张地只转圈,“哎呀,我咋觉得腿直软咧?明知就是上去坐一下,叫孩儿磕个头就完了,咋还是吓慌咧?柳魁,我看你咋没一点事啊?”
柳魁呵呵笑:“你不都说了,就是上去坐一下,有啥好吓慌哩?”
秀梅对曾广同说:“大伯,荣泽现在规矩可不好,可多结婚哩乱公公婆子,你今儿主持,咱可不哦。”
曾广同说:“放心吧,结婚这么大哩事,哪儿能瞎胡闹?”
柳侠正想说点什么吓吓大嫂,萌萌和几个小的呼啦啦冲了进来,小萱蹦着喊:“姐姐姐,赶紧看看,多少钱?”
新嫂子要给端洗脸盆的小姑子封红包,荣泽现在的行情一般是二十,条件好的也有五十、一百的。
柳家岭这两年距离拉的比较大,家里有孩子在外面打工,就五块或十块;没有的,两毛或五毛,经常有两亲家因为封红包的事闹得跟仇人一样。
萌萌把红包拿出来,大家都伸头看,看样子挺厚的。
萌萌把钱抽出来:崭新的二十张,面值十元。
“喔,姐你今儿发了哦。”小萱、小雷、小雲同时发出感叹。
柳若虹蹦:“嗯~,我也想端洗脸盆儿,我也想端洗脸盆儿。”
萌萌把钱往她手里拍:“给乖妮儿,你存起,长大了买花衣裳。”柳若虹现在还是野小子一个,对花衣裳完全没兴趣,全家人都只能寄希望她长大以后能知道美。
柳若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不要,我就想端洗脸盆儿。”
小雲拍拍胸脯:“虹虹,等着,等哥哥结婚,叫你端个大金盆儿,叫她家给你封个一万美元哩大红包。”
晓慧正在喝水,闻言就想抽小雲的后脑勺,被玉芳给拉住,嘴里却不肯饶了小阎王:“能吧你,就你那鳖样,将来能娶上媳妇就不赖了,还一万美元。”
小雲看着晓慧不忿:“妈,人家报纸上说,孩儿都得经常表扬,越表扬孩儿就学习越好,长大就越有本事,你这样光想一天打小雷俺俩顿哩,俺俩容易自卑,还容易叛逆。”
“还会破罐儿破摔。”小雷补充。
“咦,您俩还自卑、还叛逆、还破罐儿破摔咧,来来来,您俩现在就给我摔一个罐儿试试。”晓慧说着就要捋袖子揍人,她现在已经被俩小阎王磨得没有一点教育工作者的形象了,看见谁家孩子穷折腾就想上手抽。
“哈哈哈哈,”两个小阎王同时扑向晓慧,前边一个后边一个吊在她身上,“俺俩吓你咧,俺俩才不自卑不叛逆咧,要是一叛逆,一离家出走,叫拐到别人家当孩儿,那就去球了。”
柳侠对旁边的柳凌说:“这俩货要是会自卑,柳小猪就能修成猪戒腾云驾雾了。”
柳凌说:“嗯,这俩货趁扔到野战部队。”
柳侠问:“为啥是,野战部队?”
柳凌说:“城市驻军现在快算不上部队了,这俩货敢想敢干还胆大心细,适合打仗。”
有人敲窗户玻璃,是柳长兴:“七哥七嫂,外头准备哩差不多了,去请亲家上来吧?”
柳魁和秀梅马上站了起来:“俺俩这就下去。”
林家妈妈非常希望亲眼看看着女儿成亲,不过在农村的传统婚嫁习俗中,这是不合规矩的,林家哥嫂只是在和柳家人商量婚事的时候感叹过一句,柳魁和秀梅就上了心,回来后跟柳长青和孙嫦娥商量。
柳长青说,借柳长春家当娘家就已经没按规矩走了,后头也不用讲究那么多,林家父母那么远的跑来,要是闺女搁眼前头成亲都不能看,那也太不合天理人情,他让柳魁成亲的时候只管叫林家人过来,安排个合适的地方,不跟外人搁一堆可以了。
现在,柳侠他们全都去外边,把堂屋腾出来,方便林家的人观看婚礼过程,待会儿的仪式就在堂屋前头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