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隆隆地穿行在中部平原无边的夜色中,从一扇扇车窗里透出的昏昏亮光,让它远远看去犹如流淌的家园,在黑夜中温暖而孤单。
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看似一对父子的两个人挤在一个超大的蛇皮袋上,背靠车厢,互相依靠着,睡得鼾声连天。
在他们里面,还挤着一个人,也是坐在蛇皮袋上,但他没有睡,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夜幕下的村庄树木如剪影一般,在柳侠的眼睛中一闪而过,反反复复,宛若轮回,而此刻轮回在他心里的,是他和猫儿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十六年前那个雪夜里兵荒马乱的一幕幕清晰得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丑得跟只大老鼠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尿他一身屙他一裤裆的小家伙却已经长大,要展翅高飞了。
不是像刚刚出窝的小鸟那样清晨飞出觅食,黄昏到了便会归巢,而是要飞越重洋,另觅他处,衔泥择枝,筑巢安家。
柳侠弓下腰,无声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
猫儿过完十六岁生日一周后的一天,给他打电话时忽然说有点想出国留学,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然后迅速行动起来,咨询了他所接触过的所有经历过出国留学的人,他开始着手给猫儿办理各种证明材料。
柳侠当时并不认为猫儿一定能通过申请,美国m大又不是荣泽小学,随便找个校领导递盒红塔山或吃顿饭馆就能拿到报到条,那是世界顶级学府,不用想就能知道门槛会有多高,猫儿用那个被称作程序的小东西做为投名状够分量吗?
可柳侠还是想努力一把,他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猫儿,如果不试试,他怎么会甘心?
为猫儿办理手续期间,柳侠的心情非常非常失落,但这种心情被他以出国留学对猫儿的前程会更好为理由,团成团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他当时更多的感觉到的是担忧,他害怕猫儿到了外边万一犯病。
美国没有祁老先生,而柳侠对西医的治疗不太信任。
还有一点,柳侠甚至至今都不大愿意承认,那就是内心深处报复般的雀跃。
现在柳侠回忆起来,正是这最说不出口也本应该是最不重要的理由,让他暂时放下了担忧,也可以说是暂时失去了理智,十分积极地奔跑着为猫儿准备证明材料。
回柳家岭和望宁开具证明时,柳侠内心的炫耀几乎不可抑制,虽然猫儿的申请通过与否还是个问题,未过河先湿脚也从来不是柳侠的性格,但这次,柳侠就是忍不住的想炫耀,想让那些曾经对猫儿充满恶意的人们知道,猫儿现在过着的是他们连想象都不能够的生活。
之后的这些日子,柳侠也一直在用这个理由在催眠自己。
他这几个月的心情相当复杂,失落和担忧越来越严重,期待成功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又无法控制地希望出点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意外让申请失败,这样既保全了猫儿的面子,又能名正言顺地让猫儿留在家里。
可一想到如果真的没通过猫儿会多失望,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自私又阴暗,简直对不起宝贝猫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纠纠结结这么多天,当今天听到猫儿真的通过了申请,柳侠的心情瞬间就明朗了,他后悔了,彻底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件比投标栖浪水库工程更蠢一百倍一千倍的事情。
他忽然一下就醍醐灌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十六年来,他所有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和猫儿生活的更好更幸福吗?
那现在,在衣食无忧之后,猫儿能和亲爱的家人、朋友生活在一起,彼此守护,分享快乐,分担痛苦,这不就已经很幸福了吗?他当初究竟是那根筋抽了才会那么执着地认为只有出国留学才能够让猫儿有个更幸福美好的未来?
“虚荣心作怪,鬼迷心窍了。”柳侠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继续看着车窗外发呆。
玻璃上忽然出现星星点点的斑点,斑点迅速呈斜线形拉长,并慢慢变多。
下雨了。
柳侠看了一眼手机,两点五分,还有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京都了。
雨不大,柳侠出站后站在路边,看着那对父子和接站的老乡一起背着两个大蛇皮袋走得消失不见,也只是肩上有点潮湿。
凌晨三点,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刻,柳侠站在马路牙子上,抬头望天。
京都是个不夜城,可千万家的灯火和耀眼的霓虹在天地间看起来如此微弱渺小,黑夜才是世界此刻的主宰。
柳侠忽然想起了两年多以前张志远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和猫儿从京大医院出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情形。
那个晚上,是他二十六年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刻,他以为猫儿活不了多久了,他很快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宝贝,站在林立的高楼之间、绚丽的霓虹灯下,他的眼前却是一片废墟。
后来,猫儿活过来了,京都在他的眼里也活过来了。
他喜欢上了这个救活了他的宝贝的城市,就在这里安置了一个家。
可以后呢?柳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当这个城市里没有了他最亲爱的宝贝,这个地方对他算是什么呢?他还会再在这样的夜晚,怀着如此急切的心情回到这个城市吗?
不会,此时此刻他就可以肯定。
因为当他想象着这里不再有猫儿的时候,京都带给他的温暖与留恋已经在快速地流失,当猫儿真正离开,京都在他心里将会沦为一座空城,一如他接到猫儿的电话之后空空荡荡的心。
柳侠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就对司机说:“将军路老杨树胡同,麻烦开快点。”
猫儿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大概一点左右他就醒了,然后一直处在似梦非梦的状态。
听到门轻轻响动的声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以为是自己做梦了。
他从梦里跳起来,扑向正好推开卧室门进来的人:“小叔!”
“哈哈哈,臭猫,我使劲儿踮着脚,想吓你一大跳咧。”柳侠大笑着抱起猫儿,往上颠了颠,让他的腿能环在自己腰上,“咋样?想不到小叔这么速度吧?”
猫儿抱着柳侠的头,轻轻说:“你肯定又是站着回来哩,肯定又是一天都没吃饭。”
柳侠把猫儿放在床上,转身往卫生间跑:“没,你打电话哩时候俺哩捞面条正好出锅,我吃了才往洛城去,你忘了?小叔现在有专车咧。”
柳侠现在有一辆罗马吉普,八千块钱买的,三大队年前淘汰下来的处理品,三大队内部没人要,柳侠就委托宁小倩帮忙买了下来。
不过,柳侠这句话不但没安慰到猫儿,反而让他更难受了:“那算啥车?还不胜拖拉机。”
那辆罗马吉普非常旧了,外观已经有点惨不忍睹,不过发动机还挺有劲,就是声音太大,再加上车门啥的都有点晃荡,车子一开起来就全身叮咣乱响,比拖拉机动静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