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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第1 / 2页)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东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冒冒然询问何方人氏,好像也不妥当。

陈平安便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而且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座座屋子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去记住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也多出一个念头,想着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带回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就会觉得格外舒服,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位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位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而已,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跟随看得仔细的夫妇,其实说过了敬剑阁大致历史,接下来无非就是凭兴趣,去挑选着瞻仰剑仙或是名剑,但是妇人偶尔还是会跟陈平安聊几句,陈平安就继续跟着他们。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不以为意,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反倒是那位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什么这位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在剑气长城因此崛起,后来董家几乎历任家主,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然后妇人就会兴匆匆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位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剑气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处境,然后就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此人的情况下,在两百年后,这位剑修一人一剑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从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就被取名为竹箧。

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经过聊天,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注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如果不是没有学过绘画,身边又没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可以请教学问,陈平安都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能够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之后妇人便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的故人,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当有人以言语说来,而不是冰冷文字、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就会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柳树,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跌宕。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也不会了解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会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

可是后者的难受,好像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书上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所以先前才会吓得他都不敢喝酒了。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

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会打量一眼陈平安。

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相邻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汗颜,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曾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玩笑几句,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呼。”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的人吗?”

陈平安有些尴尬。

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后者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便对妇人展颜一笑。

男人愈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游荡在倒悬山,不然说不定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

这算是陈平安难得的发脾气了。

视线偏移,对着那位夫人,陈平安就要好脸色太多了,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得以走入酒铺子,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

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醉汉,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我看你就是有心事的,到时候喝酒,你别管这个家伙唠叨什么,只管喝自己的酒,天大地大,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

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对着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观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愈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加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师尊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的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张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收到了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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