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粲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跟的行径，因为会缩短国祚的年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连正阳山那头老猿，也算半个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炼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

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砸出许多碎屑下来。

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他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怪的一个人，从小不爱说话，次在小溪里碰到他，马苦玄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头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了，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头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的，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此人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

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发现，原来陈平安裤管里边，小腿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碰。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的，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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