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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任你万山围栏(第1 / 2页)

御道上的剑仙队伍,穿过千步廊,真有人间浩荡百川流的气概。

走在小陌和谢狗这边的剑修,都喜欢调侃柴芜几句,不是米裕劝她别紧张,就是姜尚真问她出门前有没有喝酒。柴芜确实紧张,早知道出门前就喝个二三两小酒了。

宁姚眯眼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按例皇帝陛下参加朝会,会先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称为金銮殿后边的大殿休歇片刻。

但是今天皇帝宋和却是早早等在作为宫城和皇城界线所在的大门前,他要打破朝廷常例,与新任国师一起走入那座大殿。

说是万人空巷,却也有习惯晚起的懒汉,被那震天响的喊声给吵醒,翻了个身,卷了被单蒙住脑袋,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几句。也有那故意闭门的宅邸,或是读书人在私自修史,不饮一盅酒,提笔不精神。或是对朝廷始终不满的白身文人,眼不见心不烦,管他是谁当国师,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吃皇粮的官。还有一些身份特殊的别国人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对无言,他们这些暗线都准备撤出京城地界了,大骊刑部的收网,已成定局,说不定就是今天,至迟不过明后天?

不少恰好游历至此的别洲修士,以前他们外出云游,都不会将宝瓶洲考虑在内,更别提首选。他们要比大骊京城的百姓更清楚那场“唱名”的分量。因为他们知道老黄历,中土神洲之外,一洲能

够同时拥有两位飞升,例如扶摇洲的刘蜕和杨千古,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此外火龙真人之于北俱芦洲,刘聚宝之于皑皑洲,青宫太保荆蒿之于流霞洲,杜懋之于桐叶洲,哪个老飞升,不是一洲山河曾经的顶梁柱?再看宝瓶洲,一座大骊京城,几个十四境,几个飞升?更何况剑气长城的仙人、玉璞,分量跟浩然天下这边能一样?

也难怪刘蜕要说一句只要不是造文庙的反,他跟天谣乡

刘蜕得了那块无事牌,隐蔽身形,敛了气息,在京城街坊、各座私宅巡视起来,管你是什么家世、府邸姓什么,路子很野,百无禁忌。他略作思量,还出阳神游阴神,去往京畿之地。

通衢闹市中,一位远道而来的老人,看着街上几乎完全不动的人流,离着御道还很远。从朝廷下发给山水神灵的特殊邸报那边,得知这场庆典的消息,老人就立即往京城这边赶了。却没有跟落魄山那边询问什么,新任国师若是陈平安那小子,还好。若不是,算怎么回事。

老人正是早就退出江湖的宋雨烧。而他的孙子宋凤山,孙媳妇柳倩,他们也跟着爷爷一起进京。柳倩最早的表面身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实则是大骊谍子出身,因缘际会之下,如今她已是梳水国竟陵山的山神娘娘。

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今天的大骊京城会如此拥挤,人山人海,书上所谓的衣袂连云、挥

汗成雨,以前读了总觉夸张,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柳倩实在是不愿老人白跑一趟,哪怕明知可能性不大,仍是硬着头皮说道:“爷爷,我与刑部几位官员有些关系,看看能否帮我们换一个地方?”

若是别人担任大骊国师也就算了,只能听个热闹,不也是热闹。话说回来,若真是他,就算今天瞧不见他,将来某顿酒桌上不一样见?老人豁达,笑着摆摆手,“大可不必。”

柳倩还是犹豫,宋凤山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确实没必要,就听爷爷的。

就在此时,一位貌不惊人的汉子不露痕迹穿过人群,以心声问道:“可是竟陵山神柳倩?”

柳倩点点头。

他先递给柳倩一块刑部头等无事牌,再以心声自报姓氏、身份。柳倩不露声色,心中却是震惊,竟是一位大骊头等供奉?她轻声问道:“不知赵供奉找我是何事?”

她这次离开山神祠庙,是经过层层审核、勘验的,最终得以手持一枚大骊礼部特制、中岳巡检司颁发的符箓玉牒,篆刻“涉水”。没办法,水神越境登山,山神涉水,便是如此程序繁琐的,都要照规矩走。那位赵供奉态度极好,神色温和道:“若是宋老先生愿意登高,我可以带着你们登上皇城的城头。”

宋凤山倍感意外,看来还是爷爷有面子。一般人别说皇城头,登上外城头都是痴人做梦吧?

宋雨烧有些犹豫,难

不成是陈平安从哪里得知自己的行踪了,专门让朝廷这边破例行事?

老人总是怕为难别人。

就像竟陵山在上次山水考评中得了个比较罕见的甲等,评语极好,老人高兴之余,总是难免有些犯嘀咕,终于还是不忍心开口询问一事,甚至都不愿与孙子宋凤山旁敲侧击,真不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到头来还是柳倩和宋凤山发现老人有心事,主动提及此事,真不是。老人这才放心。当然也与他们说了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肺腑之言。当时老人稍微喝了点酒,微醺,说你们将来若是真碰到了难事难关,我这个当爷爷的,豁出脸皮,也会跟陈平安说道说道。除此之外,爷爷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与陈平安,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可以一辈子不用求他帮忙办事,你们就只是朋友……

那名赵供奉,其实不但是刑部头等供奉,还是一位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不过完全没必要搬出这层身份,他笑道:“宋老先生无须担心,邀请你们登上城头,是陛下的意思,不但亲自圈画出来,还额外做了朱批文字的。陛下还让我捎话给老先生,今日实在事务繁忙,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宋雨烧只是与那位赵供奉抱拳,老人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场面话。赵供奉笑着点头致意。

柳倩跟宋凤山对视一眼。能够登上城头观看庆典,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陛下

如此厚待他们,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赵供奉由于是皇室宗亲身份,所以知晓一些更多的内幕,比如皇帝陛下不但知道“宋雨烧”这个名字,还对这位梳水国的江湖老人,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只因为新任国师,昔年的少年游侠,曾经在老人身边,在那沙场对峙期间,公开说过一句话。

也正因为那句话,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当年皇帝陛下的决策走向。

登上城头,走了一段路程,赵供奉停步处,已经摆有一张案几,放了几盘新鲜水果、京城糕点吃食,与豪奢无关,但是此间寓意如何,哪怕宋雨烧只是一位江湖中人,也是体味颇多。

宋雨烧抱拳说道:“赵供奉只管忙去,我们绝不会擅自走动。”

赵供奉也不客气,点点头,他确实还有很多事务要亲自盯着,抱拳笑道:“怠慢宋老先生了。”

宋雨烧站在城头,眺望御道那边,老人想起很多旧事,最后想起的,恰好就是那句话。

“大骊陈平安在此!”

————

京城第二大的仙家客栈,位于内城的崇德坊,在此置办宅邸的人物,多是大骊中层官员,或是颇有财力的富豪。客栈其实是董水井的产业,幕后的真正东家。客栈内建造有一座设置有阵法、掩人耳目的高楼,与几个京城豪门世族的家族藏书楼差不多高。据说大骊京城,已经多年不曾允许私人建造高楼了。

若说大钱都是上辈子带

来的,董水井上辈子肯定做了许多好事。

刘羡阳和从扶摇洲赶来的顾璨,相约在此,都是同乡,董半城总不好意思收他们的钱。

事实上,人在京城的董水井,昨天确实是亲自接待的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下馆子逛庙会,董水井都是全程陪同。但是刘羡阳惊奇发现,客栈上下,竟然完全不认得董水井,刘羡阳倒是不心疼财大气粗的董半城花了一笔冤枉钱,只是惋惜不已,若是谁都认得董水井,自己在客栈不就能横着走了,等于额头刻着一行字,你们掌柜跟我是挚友!

顾璨却说这就是董水井比较聪明的地方。刘羡阳也懒得问怎么就聪明了,什么叫比较聪明。

此时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栏杆上,远远看着御道的景象。

顾璨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没有像刘大剑仙那样不拘小节。

能够出现在这一层高楼廊道的,注定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不然就是宝瓶洲山上有头有脸的。

他们都对刘羡阳多有侧目,不管认没认出他是谁,反正谁都没有说什么,更无主动攀谈。

顾璨认出了绝大部分人的身份,比如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宝珠,她身边有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一个江湖门派的帮主,身世神秘,据说富可敌国,有传言他与大骊大皇子是知己。还有那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是神诰宗的高剑符,神色萎靡,落拓异常。此人跟贺小

凉曾经是宝瓶洲公认的金童玉女,可惜造化弄人,有缘无分。老龙城的一位苻氏子弟,正在与一位云林姜氏的老夫子聊某本小学著作的心得。

刘羡阳的后脚跟轻轻磕着栏杆,啧啧道:“看把他神气的,酸死我了。”

顾璨淡然说道:“夏日炎炎,如履薄冰。你酸个什么劲。”

刘羡阳撇撇嘴,“往前推个三十年,谁能想呐。咱仨兜里的铜钱加在一起,能?”

顾璨缓缓说道:“富有清浊新老,穷也分三六九等,你其实这辈子就没真正穷过,跟我们不一样。”

刘羡阳笑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明天一定有钱花,肯定饿不着,所以不怕。”

顾璨还是重复那句话,“你跟我们不一样。”

刘羡阳气笑道:“你心眼多,他心思重,我这叫眼睛不穷心不穷,你们俩财迷学都学不来。”

顾璨笑呵呵道:“没道理的人说起道理往往显得最有道理。”

刘羡阳说道:“你现在就很有道理。”

小时候,顾璨的眼睛里,看见的世道里边,全是坏人。反观刘羡阳的眼睛里,好像全是小事。

至于陈平安所见所想,大概就是个老说法,人生无常。

不远处有位眉眼阴柔的少年,冷笑不已,伸手扶住栏杆,轻声道:“朝廷如此调度繁琐,上到六部中枢,下到地方县衙,明里暗里,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真不是劳民伤财虚耗国库吗?至于吗?当真需要吗?”

一旁

的老夫子摇摇头,捻须道:“两部账本,一虚一实,你只说实在的纸上账簿,道理是有些道理,却是失之偏颇了。”

刘羡阳耳尖,朝那边抬了抬下巴,顾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少年依旧坚持己见,“朝廷必须要讲的体面嘛,兼顾震慑屑小之辈,先生,道理我懂的。”

老夫子笑了笑,“有理没理,总是外人看法更在理,没理有理,总要自己有数才作数。”

少年撇撇嘴,“反正无所谓,我就是发发牢骚而已。朝廷的军国大事,总是他们那些当权者在位者说了算。嘿,先生辞官以前说了好像也能算。”

老人哑然失笑,没有反驳什么。

读书人看惯了白纸黑字,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容易非黑即白。

他自己也是从年少气盛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曾环顾四周,瞧得起几个人?

刘羡阳以心声问道:“鼻涕虫,说说看,哪家姑娘,说话这么冲?”

顾璨说道:“她姓许。”

刘羡阳说道:“废话一句,说了等于没说,天底下姓许的多了去,大骊姓许的达官显贵……”

顾璨扯了扯嘴角,道:“刘大剑仙慢慢猜。”

刘羡阳好奇道:“那位老先生呢,什么身份?不像是小姑娘的长辈,西席先生,家族幕僚?”

顾璨说道:“我也在猜。”

刘羡阳疑惑道:“你都不清楚?”

顾璨冷笑道:“我离开宝瓶洲几年了?你待在宝瓶洲几年了?”

刘羡阳扭屁股转身

,跳下栏杆,径直走到那一老一少跟前。

顾璨有些奇怪,难道刘羡阳其实已经知晓那少女的身份?她姓许,实属特殊,其实她的家族是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姓氏之一,袁!她还有个哥哥,自然是要跟随父姓的,否则就太过惊世骇俗了。她叫许谧,是袁氏家主、如今大骊都察院一把手袁崇的心头爱,传言这位不苟言笑、积威深重的上柱国回到家中,只有在许谧这边才会有笑脸,许谧小时候,就坐在袁崇的腿上,老人看书,孩子揪胡子玩耍,袁崇也从不生气。

许谧的许,当然就是清风城的许了。

许氏夫妇经营狐国多年,暗中搜集各种气运,仙家许氏以嫡与大骊袁氏之庶联姻,即便如此,外界还是觉得清风城高攀了。年轻夫妇很快就有了一男一女。女孩,便是许谧。传言京城里边有些精通相面的官员,都说许谧未来贵不可言。

不过许谧没有认出刘羡阳,让顾璨有些奇怪,只是细想之下,倒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来家丑不可外扬,那场问剑正阳山,刘羡阳让许氏家主吃足了苦头,从玉璞境跌为元婴。再者上柱国袁氏跟清风城许氏,都是要脸的头等豪阀、一流仙家,估计都不想让家族各自年轻一辈知道太多的细节。何况龙泉剑宗的上任宗主,阮邛至今还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比如当时狐国国主沛湘,她就在观礼队伍之中,你

看清风城许氏敢去落魄山讨要个说法吗?

刘羡阳作揖道:“南婆娑洲陈氏书院儒生,姓刘。见过愚庐先生。”

斋号“愚庐”的老人颇为讶异,作揖还礼之后,笑问道:“这位仙师,认得老夫?”

刘羡阳咧嘴笑道:“愚庐先生的六部著作,还有散论合集,晚辈都悉心读过几遍,一遍有一遍的心得体会。”

老人神色和蔼,笑问道:“敢问第一次翻书,刘先生是什么感受?”

刘羡阳大大方方说道:“看得我昏昏欲睡,目眩神烦,如在学塾,碰到个自说自话全然不管蒙童听不听得懂的老学究,只是翻书,便觉得写书之人定然是个峨冠铁面的端方之士,我甚至能够想象他在写书的时候,必然是正襟危坐,板起脸孔的,要替古人讲书说教,所以实不相瞒,我翻第一遍的时候,既烦书上的内容,也烦写书的那个人。”

“少年”许谧觉得这人说话还挺有趣,对胃口。

老人点头不已,笑眯眯道:“第二遍又是怎样的观感?”

刘羡阳笑道:“略微读进去一点了,写得好是真的好,可我还是不喜欢。”

许谧辛苦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她很想朝此人竖起大拇指。

她前些日子一直在山中跟随老夫子校勘古书,苦不堪言呐。

老人好奇问道:“一般而言,读书总计不过是增长修养、科场制艺、快目自娱三条路径而已,我那些旧作,好像都不沾边,刘

先生何必为难自己?”

刘羡阳说道:“绕不过去。”

许谧蓦的瞪大眼睛,好像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老人沉默片刻,问道:“何解?”

刘羡阳笑道:“我虽然在南婆娑洲远游求学,但还是大骊出身。”

老人点点头。

他已经山居多年,来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从不掺和朝政,到了京城,只与二三好友叙叙旧而已。只是这些老友,渐渐的,一个个都走了,比如吏部的关老爷子,还有如今兵部沈沉的先生。

百年前,还是卢氏藩属之一的大骊宋氏,内忧外患,从皇帝到官员,没有任何开疆拓土的志向,也不敢有。偏偏在此时,朝廷出现了一个治学为官两不误的读书人,自称所学是小道,却有大用处。

他硬生生将一门生僻学问发扬成了大骊王朝的显学,被誉为是旧边疆学说的集大成者,新边疆学的开山。

大骊官场百年以来,有过两次边疆学问的热情高涨,以至于官员不谈边疆便是不识时务。若谈边疆事务,自然而然便绕不过这位最具慧眼的愚庐先生,

老人笑道:“刘先生,恕我孤陋寡闻,敢问如今在何处高就?”

刘羡阳说道:“老夫子一心闭门研学,确实有些孤陋寡闻了。”

老人大笑不已,抱拳道:“惭愧。”

许谧忍俊不禁,终于如愿以偿,她朝这家伙竖起大拇指,姓刘的,是条英雄好汉!

刘羡阳说道:“我有个朋友,读

先生的书要更用心,比我更有体悟。”

老人好奇道:“愿闻其详。”

刘羡阳说道:“他说在一百年前,随时都有亡国忧患的大骊,就能在雾蒙蒙的世道里,冲出一个独树一帜的读书人,致力于发明边疆学说,学力和眼光自然都是极好。但是他最佩服的,犹不在此,他说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到底需要对正值最为疲弱不堪的国家,怀揣着多大的热忱,才能够写下那些愿意、敢于对国家给予最大希望的文字。”

老人默然。

许谧愕然。

顾璨转头看着刘羡阳。

老人思绪飘摇,记得很久以前,有人邀请他手谈一局,对方告诉他,有两条路可走,仅供参考,如何选,还是看他自己的志趣。

要么在朝堂,从未来的清流领袖转为当那君王心腹的孤臣,追赠美谥唾手可得,但是再往后推移,身后名就未必好了。要么在书斋苦心孤诣治学,发扬一门绕不过去的显学,遗泽后世,给宝瓶洲打点底子。

当时尚未而立之年的年轻官员一边落子在棋盘,一边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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