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的这天夜里,史进等人一路折回忻州,穿山过岭。凌晨时分,山野间擦身而过的女真斥候逐渐多起来,意味着他们越过了女真数万军队暂时驻扎的山岭,那是由代县往忻州官道附近的一处山口,越过遮蔽视野的山岭,都能够隐约看见升上天空的篝火光芒,俯身于地面,能够感觉到数万人马在夜里仍能带来的嗡嗡响动。
空气之中,甚至隐约有哭声。
初五凌晨,他们便已赶到忻州,此时忻州城北门已闭,南门开着,进入士兵并且放走平民。女真军队往南面而来的消息此时也已经传至忻州,史进他们几乎是贴着闭城的最后一刻进入忻州的,这时城内已经混乱成一团了。
金*队的猝然南下,在整个武朝的范围里,已经掀起巨大的波澜,但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所能得到的信息,又往往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即便女真人已经破了雁门关一路南下,大部分人仍然无法准确理解其中的涵义,有愿意走的,更多的则是在短时间内无法做出举家逃离决定的人,心中惴惴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而由于大量难民、数万军队的涌入,以及一部分原居民离开引起的恐慌,城市里的大量生态,都在迅速往无序的方向倾斜。
难民涌入城中开始向官府要吃的,一部分人眼见城中居民的逃离,便开始占据空出来的房屋,恐慌之中的摩擦导致了大量的打架斗殴,城内的几个帮派暗地里的矛盾开始激化。军队只在乎城内不至于大乱,却不会理会细节上的事情。他们征用了城北的大量房屋,开始拆毁城墙附近的房屋制作滚木礌石,也有不少热血的民众参与其中,在城墙上囤积起守城的物资。
钱飞在附近地方还是有些关系的,他迅速找到了官府中的熟人。将史进、陈秀青安排进守城的民夫队伍里——至于“河北双英”两人,由于陈戏的右手已断,无法进行快速的行动,唐祖汉必须照顾同伴,两人便与史进等人脱队了。江湖聚散如浮萍,此去之后。大家应该都很难再见。
来不及做太多的事情,史进等人在民夫队伍里帮忙拆房,巩固防御,而在初六这天,第一批的女真军队。抵达忻州西北面的山坡,此后,马队、步兵队、一批一批压着平民俘虏的义胜军队伍,从北面的各个方向,往忻州城这里聚集过来。
从忻州城墙上望过去,对面的原野、山坡上,一批批聚集而来的身影逐渐汇成数万人的规模,漫山遍野的延绵开去。在女真人军阵的侧前方。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聚集起来,不时有负责看守的马队穿行而过,朝人群里挥起鞭子。甚至挥去钢刀,在人群里的男男女女身上带起血肉来。哭泣之中,那黑压压的一片,犹如巨大的牛羊群。
步伐踉跄的老者、面无人色的孩子、抱着襁褓的妇人、浑身是血的青壮甚至是已经死去的人的尸体,大多都被绳子一片一片的牵着。富商、官员、士兵、平民,在那黑压压的队伍里。一个一个衣衫褴褛的发出低泣的声音——由于女真人的喝骂与打杀,敢大声哭泣的人反而不多。偶尔有一两个,便被附近的女真射手一箭射死了——饶是如此。大片大片的哭泣还是汇成了凄惨无比的声浪,传到忻州城墙上来。
城墙上的守军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而在这天下午,外城的这一片也有过片刻的骚乱,是一名年轻的将领想要领兵出击,被守城的主将给骂了回去。史进在城墙一角准备滚木,也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女真的军队,原本组成义胜军的辽人,都还在不断地聚集,附近被抓捕、驱赶过来的平民也愈发的增多。这天夜里,城外的女真军队甚至没有大规模的扎帐篷,他们在军阵后方的山野间准备攻城的云梯,也等待后续军队运来的器械,而大量的女真人就那样睡在原野、山坡上,枕戈待旦。
火光延绵,这天晚上女真军队一批批的聚集从头到尾都没有停过,骑兵斥候们举着火把绕城而走,简单的预防武朝军队的出击。第二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完颜宗翰在山坡上看着周围的状况,然后挥了挥手。
“进攻。”他说。
女真人吹响了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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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痛疼到得现在,似乎已经渐渐的麻木,寒意降临到身上,仿佛也已经没有感觉了,喧闹的声音响起来时,他被拖得站了起来,挤着往前走。空气里漾着薄雾,远远的,是忻州的城墙,女真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叫武成,是代县附近的农户,三十五岁,不久之前,他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即将成年嫁人的女儿,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一直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也许到了什么时候,就可以醒过来……
两天前,一直义胜军的队伍冲进了他的村庄,他们被抓出来,他看见一群人凌辱了他的妻子与女儿,而后杀死了她们,并且打断了他的一只手,又用一块石头打在了他的头上。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绑着牵在队伍里了,断掉的右手一被拉扯便是难言的剧痛,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浑身颤抖中,眼前闪过的只是妻子与女儿死去的情景,他不断地回想那一刻,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找个锄头或者耙子,或者……当时在他不远的地方就有菜刀,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拿。
在他的前方,是一个衣服被扯得稀稀拉拉,衣不蔽体的胖女人,大概四五十岁了,一直在哭。他的断手被拉着,疼痛导致他不停的倒下。身上的衣裤由于本就不太好,裤腰带断了,裤子掉下去时也将他绊倒在地,女真人过来将他打了一顿,前后行走的队伍将他拖在泥水里。从那之后,他下身连裤子也没有了,就那样被拉在队伍里走。
一个中年的男人,就那样没有裤子被拉得一路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已经难以想得清楚。一路前行。没有停留,人群中许多人的屎尿都拉在裤子里,一边走一边升起臭气,没有吃的,只有在经过溪流的时候。他们被允许喝水。前行两天之后,他们被聚集在忻州城下。然后过去这个夜晚,武成被拉得走起来。
为什么不拼命呢……他在心里想,然而前后左右,都是哭泣的、不得已往前走的人,后方似乎有人被杀了,女真人的声音愈发凶戾。浑浑噩噩的视界里,武成知道女真人是在将他们往忻州城的方向赶。城墙上有武朝的旗帜。有密密麻麻的官兵,武成想,他们也许会下来救人。但心中的某种明悟和恐惧也越来越深。出奇的,他心中知道,就要打仗了。
拉扯的力量使他踉跄的前行几步,女真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挥刀砍断了绳索。却也是那些身着怪异的女真士兵,他们混在人群里。往城墙那边举起了弓箭。
嘈杂的声音中,有人在后方大喊:“走!跑!不走就死!”间或也响起惨叫的声音。捆住武成手臂的绳子还在,但它已经不再连这前方与后方的人了,但武成仍旧被推着、挤着往前走,在他前方的,就是已经矮着身子搭着弓箭往前走的女真人,武成想要上去咬他一口,然而仿佛是某种斥力阻止着他这样做,妻子与女儿被侮辱的画面又在眼前晃了,女儿被撕掉了衣服,在人群里尖叫……
刷的一下,前方的女真士兵松开了弓弦,前后左右,箭矢飞向忻州的城墙,侧面不远处,有长长的梯子在走。
前行的阵势陡然泛起更大的混乱,无数的声音嘈杂了武成的耳朵,他被推得翻滚在地,有人从他身上踩了过去,待到目光再度恢复时,在不远处嚎叫的是曾经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胖女人,她正在地上爬,半身鲜血,疯狂地哭叫,她的一只小腿被人踩断了,扭曲得厉害,血流如注中露出白森森的断骨来,一个女真人往这边冲来时,她拼了命的用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爬往旁边避开对方。
怎么不拼命呢……武成的脑海里又响起这个念头,然而他浑身剧痛,手已经断了,但他想,他还可以用身子去撞死一个人,咬死他,这样想着,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陡然一下,更大的推力将他推倒在地,城墙上飞来的一根箭矢,射入他的颈项之中。
武成被钉倒在地上,永远地死去了。
在这尸体周围,无数的人正在惨叫、奔跑、呐喊,女真人驱赶着平民的俘虏,射着弓箭,扛着云梯,往忻州城高达三丈的城墙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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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倒下一锅滚油,站在那儿,看着疯狂冲来的女真人。
他师从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后来加入梁山,也与官兵对过阵,见过一些世面,也大概明白攻城守城,该是一副什么样子。此时虽然不清楚武朝在忻州准备了多少官兵,但以他大概的目测来说,防御的准备,应该说是相当充分的。
而女真人在攻城器械上,几乎未有多的准备,他们聚集在忻州城下,不过花了一天的时间,能够从雁门关、代县这些地方运来的,或是就地取材制成的,也不过是云梯这样简单的物件。像投石器之类的大型器械,他们一件都没有。但他们依然就这样发起了进攻。
箭矢覆盖了城墙上方,武朝的守军随即还以颜色,下方汹涌的人潮中,其实大半都是原本属于武朝的平民。然而在这一刻,没有人拥有选择的权力。当女真人驱赶着他们过来,他们的命运,几乎就已经被决定了。
而后,云梯架了上来,接着便是飞舞的勾索。
女真人架着云梯,拉着绳索,便悍勇而疯狂地往上攀爬。上方的守军放下滚木礌石,放下带着倒钩铁刺的狼牙拍与夜叉擂进行防御。而看在史进的眼里,女真人在那飞快的攀爬当中,甚至还有着明显的躲避动作。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快下去!”
眼见史进站了那一刻,旁边的武朝军官陡然冲来,拉了史进一下。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官,史进连忙躲避到后方,被他叫着下去搬石头,而后那小官从怀中还拿出了一只小铁锅般的护心镜,扔给史进。